讀古今文學網 > 京范兒 > 身穿瑞蚨祥 >

身穿瑞蚨祥

所謂生活,衣食住行。看來,穿衣服的重要性並不亞於吃飯。

在老北京,說起穿衣服就不能不提前門外大柵欄的瑞蚨祥。您可別以為瑞蚨祥只賣有錢有勢的人穿的綾羅綢緞。事實上,從清末開始的百十來年裡,北京城裡貧苦人穿的白布小褂同樣是用瑞蚨祥的大五福布做出來的。而且這裡的布往往比別人家的還便宜。為什麼呢?原來瑞蚨祥為了立字號,普通的白布寧肯賠著賣。至於其他顏色的布匹,那更是挑選優質布坯,採用上好的顏料精工細染,而且講究薄利多銷,所以並不貴,店上賺的是個人氣。什麼叫名店?就是得有讓人忘不了的東西。貨色可以進好的,手藝可以學來,可是唯獨這人氣,是花了大心程才聚來的。

京城上下好面子的老少爺們兒,嬸子、大媽,幾輩子都穿著瑞蚨祥的青藍布裁剪出的新衣裳走親戚看朋友,臉上透著光彩。至於達官貴人用的綢緞繡貨,那當然首推瑞蚨祥,別人家難得一見的好貨色這兒全能置辦齊全,不過價錢也沒商量,從來沒有打折賤賣的時候,這就叫「言無二價」。也別說什麼綾羅綢緞了,就算再有錢的主兒,您來這兒也不會失了身份。皮櫃上有貂皮的褂子、海龍皮的大氅,甭管您有多少錢都能留這兒。北京城多少年傳著那句俗話「身穿瑞蚨祥」,以至於許多人家用的料子非瑞蚨祥不買。

生意能做到這個份兒上那得說是有些道行。瑞蚨祥的「道」可真算得上是生財的大道。中國商人的最高境界叫「儒商」,可真正配用這兩個字的商號並不多。道理很簡單,傳統的讀書人追求「學而優則仕」。衙門裡那些掙不了幾個錢的小官吏若論社會地位遠遠在腰纏萬貫的商人之上。即使是做不了官,回家務農也透著比做買賣有出息。可瑞蚨祥是個例外,瑞蚨祥的創立者孟洛川稱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儒商。因為,他不僅是亞聖孟子的第六十九代後人,而且行動坐臥、待人接物唯孔孟之道是遵,把儒家的禮教活生生地融在生意裡。

光緒十九年(1893),四十來歲的孟洛川躊躇滿志,把山東老家的綢布店開進了京城最繁華的商業街區大柵欄,並且頗費心思地借鑒了古書《淮南子》裡的典故起名為「瑞蚨祥」,希望神蟲青蚨能給自己的買賣帶來滾滾財源。可誰曾想,剛剛苦心經營了幾個寒暑,庚子年的一把大火把大柵欄的幾千家商舖燒得片瓦不留。面對著一片瓦礫,孟洛川欲哭無淚,難道這半輩子的心血就這麼灰飛煙滅了?

不能夠!儒商的生意靠的是韌性,更靠的是君子般的品性和人情味兒。孟洛川召集夥計收拾殘局,在廢墟上支起了地攤兒。攤子邊上貼張告示:凡瑞蚨祥欠顧客的賬一律奉還,凡是顧客欠瑞蚨祥的賬一筆勾銷。

還真是「青蚨飛去復飛來」。沒過兩三年,大柵欄街北中央位置就建起了一座堅固大氣的青灰色巴洛克式門樓,粗大的石柱雕刻著愛奧尼克式渦卷,精美的浮雕又是典型的中式裝飾——左右的荷花和牡丹意味著和氣生財,正上方的松鶴圖像征著買賣長盛不衰。松鶴圖的下方是三個莊重的烏黑大字——瑞蚨祥,那是當朝翰林李林庠的手筆。

北京人從來不排外。他們從四九城坐著洋車來到這座洋式建築面前,仰視著高高的門樓上那三個大字,隱約能感覺到像雙臂一樣展開的弧形門面裡聚著一種渾厚的氣韻,那或許就是以德盛金、雄踞天下的儒商品質吧?他們認可了這家店是屬於北京的。他們覺得穿這裡的綢布做出的衣裳才更體面,才更像自己。

今天,當你走進那兩扇堅固的大鐵門,看到的景致一如百餘年前:天井邊上的青磚影壁上是精美的磚雕,刻著五隻蝙蝠圍繞著大大的福字。天井的上方是能升降的鐵罩棚,這在當初可是個新鮮玩意兒。迎面的中式樓閣鋪面描金繪彩,人沒進去就已經透過玻璃看見裡面寬闊的店堂。那店堂是中西合璧的二層樓式樣:大廳周圍雕樑畫棟,古樸的貨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各色綢布,靠牆的位置陳設著茶几和坐椅。抬頭看,二層是一圈鏤空雕刻的綠色圍欄,頭頂上高高的棚頂如規整的棋盤,一塊塊方方正正的天花板描繪著淡綠色的圖案,讓人看著就覺得爽利。明澈的陽光透過屋頂四周的雕花玻璃窗斜照進來,在一匹匹五光十色的綢緞布匹上緩緩移動,散發出鮮亮的光暈。

不過,這裡的氣韻和百年前又確有不同。當初,您一進門,必有身穿青布大褂兒的漂亮小夥計主動過來打招呼。不遠處的中年櫃頭先生則正姿態優雅地向您笑瞇瞇地拱手,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禮。小夥計並不急著問「您買什麼?」而是陪在您身後在店裡轉悠。等您瞧夠了,他會極客氣地把您讓到邊上的茶座兒坐下,一邊輕聲地說:「您先歇歇腳,喝點茶,吃塊點心。」一邊端上一壺噴香的茉莉香片和一盤精細的酥皮兒或是薩其馬,然後聽您招呼把相中的綢布整匹搬過來細看。也許這號買賣還就真的賺不回這壺茶錢,那也沒關係,夥計照樣把您伺候舒坦了直至送出店門,說一句「回見了您吶」,在自然而然中顯出禮貌和教養。買不買東西您心裡都會覺得暖烘烘的。

您若是需要介紹,夥計必是先給您推薦中檔和次些的貨色。要是您沒看上眼,再給您拿最貴的過來。所謂君子,就是給您留退身步兒,對您的敬重讓您自己心裡明白。待到您選好料子,定好尺寸,必是按您的吩咐把布裁好了包上後拿過來。至於尺寸,您儘管放心,從來是買一丈加八寸,回家一量肯定比您要的多。「放尺」是櫃上的老規矩。

很長一個時期,瑞蚨祥銷量最大的品種是專門定制的各色平紋色布。跟別人家不同的是,那布不僅紗好,而且染完了不能立馬上市,而要在專門的布窖裡存放上半年多,直等到顏色充分浸透了每根細紗,看上去顯得勻艷穩重,布面透著平整仔膩(2),才能拿到櫃上來賣,這叫做「悶色」。比如酒是越陳越醇,醬是越釀越香,經過「悶色」的布怎麼洗也不褪色,而且縮水也很少。按瑞蚨祥的規矩,悶色的天數差一天也不成,賣的時候還要加蓋上專門的印章已示信譽。這期間的成本,自然是櫃上擔了。

至於高檔的綢緞,瑞蚨祥更是下足了工夫,派人到南方精挑細選,甚至不惜專門定制。別人家的紡綢都是用四合成絲織,瑞蚨祥的六合成絲織;別人家的熟羅最好也就十一絲,而瑞蚨祥是十三絲的甚至到十五絲,而且用的是上等的好絲。京城裡難得一見的祥雲紗、薯莨綢、承湘葛、哆囉麻,瑞蚨祥也都預備著,這叫奇貨可居……

功夫下到這分上,有誰能不挑大拇哥呢?當年不僅宋哲元、張自忠等等要員是瑞蚨祥的常客,就連荀慧芳、梅蘭芳這些名角兒在台上用的繡花披墊、幔帳也是瑞蚨祥置辦的。這麼說吧,當初京城裡從百姓日常穿衣到社會名流的奢侈品都是瑞蚨祥的生意。瑞蚨祥讓北京人身上乾淨利落,臉上覺得有光。一家綢布店,就這麼著融在北京人的日子裡。

生意,做的是心思,做的是實誠,更做的是底蘊。瑞蚨祥那昔日京城八大祥之首的名號可不是白給的。也正是由於這與眾不同的身世,瑞蚨祥才承擔得起與眾不同的殊榮——新中國成立之時開國大典上升起的那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就是用北京瑞蚨祥提供的紅綢子和黃緞子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