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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的叫賣聲]

夏丏尊

本文是夏丏尊先生《平屋雜文》集中的一篇,這些雜文均創作於1932年到1935年間。「文筆樸實、典雅,隔著一些時代的風塵,彷彿誰家裡藏著的一幅有年頭有來歷的名畫。」

住在都市裡,從早到晚,從晚到早,不知要聽到多少種類多少次數的叫賣聲。深巷的賣花聲是曾經入過詩的,當然富於詩趣,可惜我們現在實際上已不大聽到。寒夜的「茶葉蛋」「細砂粽子」「蓮心粥」等等,聲音發沙,十之七八似乎是「老槍」的喉嚨,困在床上聽去,頗有些淒清。每種叫賣聲,差不多都有著特殊的情調。

我在這許多叫賣者中發見了兩種幽默家。

一種是賣臭豆腐乾的。每日下午五六點鐘,弄堂口常有臭豆腐乾擔歇著或是走著叫賣,擔子的一頭是油鍋,油鍋裡現炸著臭豆腐乾,氣味臭得難聞。賣的人大叫「臭豆腐乾!」「臭豆腐乾!」態度自若。

我以為這很有意思。「說真方,賣假藥,」「掛羊頭,賣狗肉,」是世間一般的毛病,以香相號召的東西,實際往往是臭的。賣臭豆腐乾的居然不欺騙大眾,自叫「臭豆腐乾」,把「臭」作為口號標語,實際的貨色真是臭的。如此言行一致,名副其實,不欺騙別人的事情,恐怕世間再也找不出了吧,我想。

「臭豆腐乾!」這呼聲在欺詐橫行的現世,儼然是一種憤世嫉俗的激越的諷刺!

還有一種是五雲日昇樓賣報者的叫賣聲。那裡的賣報的和別處不同,沒有十多歲的孩子,都是些三四十歲的老槍癟三,身子瘦得像臘鴨,深深的亂頭髮,青屑屑的煙臉,看去活像是個鬼,早晨是不看見他們的,他們賣的總是夜報,傍晚坐電車打那兒經過,就會聽到一片發沙的賣報聲。

他們所賣的似乎都是兩個銅板的東西(如《新夜報》《時報號外》之類),叫賣的方法很特別,他們不叫「剛剛出版××報」,卻把價目和重要新聞標題聯在一起,叫起來的時候,老是用「兩個銅板」打頭,下面接著「要看到」三個字,再下去是當日的重要的國家大事的題目,再下去是一個「哪」字。「兩個銅板要看到剿匪勝利哪!」在剿匪消息勝利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兩個銅板要看到十九路軍反抗中央哪!」在福建事變起來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兩個銅板要看到剿匪勝利哪!」在剿匪消息勝利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兩個銅板要看到日本副領事在南京失蹤哪!」藏本事件開始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

在他們的叫聲裡任何國家大事都只要化兩個銅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國家大事都只值兩個銅板的樣子。我每次聽到,總深深地感到冷酷的滑稽情味。

「臭豆腐乾!」「兩個銅板要看到×××哪!」這兩種叫賣者頗有幽默家的風格。前者似乎富於熱情,像個矯世的君子,後者似乎鄙夷一切,像個玩世的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