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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革命孤獨(2)

贏了政權卻輸了詩與美

我想,很多人都無法接受,我將革命者定義成為「某一種程度現實世界中的失敗者」吧。

《史記》裡有兩個個性迥異的人物:劉邦和項羽,你讀這兩個人的故事會發現,劉邦的部分真是沒什麼好讀的,甚至有點無聊。但劉邦真的是這麼乏善可陳嗎?不然,是作者司馬遷對他沒什麼興趣,因為他成功了。作為一個歷史的書寫者,司馬遷對於現世裡的成功者其實是不懷好感的,這裡面不完全是客觀的對錯問題,而是主觀的詩人的抉擇,他選擇了項羽作為美學的偶像。所以我們今天看《霸王別姬》,不管是電影或戲劇,都會為霸王在烏江自刎、與虞姬告別而感動,它根本就是一首詩。

我們不能確定歷史上的楚霸王是不是真的如此浪漫?可是,司馬遷成功地營造了一個革命者美麗的結局和孤獨感,使得數千年來的人們都會懷念這個角色。

這是不是就是文學的職責?文學是不是去書寫一個孤獨者內心的荒涼,而使成功者或奪得政權的那個人感到害怕?因為他有所得也有所失,贏了政權卻輸了詩與美。

我們從這個角度解讀《史記》,會發現司馬遷破格把項羽放在記載帝王故事的〈本紀〉中並且在最後「太史公曰」中暗示「舜目蓋重瞳子,項羽亦重瞳子」,將項羽與古代偉大的君主舜相比。最精采的

還是司馬遷寫項羽的生命告別形式,誠所謂「力拔山兮氣蓋世」,把項羽的性情都寫出來了,完全是一個美學的描述。

我想,劉邦在九泉之下讀到《史記》,恐怕也會遺憾,他贏得了江山,卻輸掉了歷史。後人怎麼讀《史記》也不會喜歡劉邦,卻會對項羽充滿革命孤獨感的角色印象深刻。

從嚴格的史學角度,我會對項羽的直實性格產生懷疑,但項羽的英雄化正代表了司馬遷內心對孤獨者的致敬。所以,你可以看到《史記》中所有動人的場景,都跟孤獨有關。

例如屈原,當他一切理想幻滅,決定要投汨羅江自盡前,「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他回復到一個詩人的角色,回到詩人的孤獨,然後漁父過來與他對話。我不禁懷疑誰看到憔悴的屈原,又是誰看到他和漁父說話?是漁父說出來的嗎?

然而,我們讀《史記》時不會去追究這個問題,因為美超越了真假。我們願意相信屈原就是「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一個孤獨革命者的形象。

《史記》裡還有一個非常美的畫面,是關於荊軻。荊軻為了燕太子丹對他的知己之情,決定要去行刺秦王,而他也知道當刺客是一去不回的,所以在臨行之時--司馬遷真的非常善於書寫孤獨者的告別時刻--所有人都是穿白衣素服來送行,送到易水之上,「高漸離擊築」。這裡依據大陸作家張承志的考證,「築」是一種失傳的樂器,據說是一片薄薄的像板子一樣的東西。高漸離把鉛灌注在築裡,拿築去

行刺秦始皇。

在告別時刻,高漸離擊築發出高亢的聲音,然後大家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這是生前的告別,人還活著卻是死亡的形式。

不論是項羽、屈原或是荊軻的告別畫面,都是讓我們看到一個革命者孤獨的出走,而他們全成為了美學的偶像。相對地,劉邦、楚懷王、秦始皇全都輸了。我們可以說,司馬遷是以《史記》對抗權力,取得權力的人,就失去美學的位置。這部書至今仍然有其地位和影響力,未必是在歷史上,更可能是因為一個人的性情和內在的堅持。

革命者等於失敗者?

因此再思考「什麼是革命孤獨?」的問題時,我會把革命者視為一個懷抱夢想,而夢想在現世裡無法完成的人。夢想越是無法完成,越具備詩的美學性,如果在現世裡夢想就能實現,那麼革命就會變成體制、變成其他的改革,而不再是革命。

今天在我這樣的年齡,回想大學裡詩社的朋友,畢業之後,此去艱難,每個人走到不同的路上去;有的人從政做官,也有人繼續在南部村落裡教書,相信他當年相信的夢想。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有一天我也要寫《史記》,那麼我的美學偶像會是誰?

一個社會裡,當人性的面向是豐富的時候,不會以現世的輸贏作為偶像選取的依據。就像《史記》裡,動人的都是現世裡的失敗者,項羽失敗了,屈原失敗了,荊軻失敗了,可是他們的失敗驚天動地。

《史記》裡還有另一種革命的孤獨,迥異於政治革命者,我要說的是卓文君。我們可以想像,一個新寡的女子遇到心儀的人,在社會道德體制的規範下,她是否有條件或被允許再談一次戀愛?這在今天都還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但是在司馬遷的《史記》裡,司馬相如看到新寡的卓文君,沒有想到要遵守什麼體制禮教,只覺得她真是美,就寫了〈鳳求凰〉去歌頌她。霎時,卓文君被打動了,發現她還可以再去追求生命裡最值得追求的愛,但也因此,她必須對抗她的父親卓王孫。

卓王孫是四川有名的富豪,就算要改嫁女兒,也不可能讓她嫁一個窮酸小子,所以他先是搬出禮教教訓卓文君,並且警告她如果一意孤行,家產一毛都不會給她。

我們提到革命的孤獨都會聯想到政治,但真正困難的革命往往是道德的革命、禮教的革命。我將卓文君視為一個革命者,就是因為她聽到父親的威脅後,當場與父親決裂,和司馬相如私奔。最厲害的是私奔也不跑遠,就在爸爸家門口當鑪賣酒,直是把爸爸氣死了。《史記》裡還寫到:「相如身自著犢鼻禈」,「犢鼻禈」是有點像丁字褲的衣著,因為是賣酒的勞動階級了,穿著當然不可能太漂亮。

卓文君所進行的革命,恐怕是比項羽、荊軻更難的。我們看到男性的革命者總會以決絕的姿態出走,情緒非常悲壯,得到許多人的認

同;而女性的革命少了壯烈的氣氛,卻是加倍困難,因為綑綁在女性身上的枷鎖遠多於男性,當她要顛覆所有的禮教、道德加諸在她身上的束縛時,是一場偉大卻不容易被理解的革命。

所以,我覺得司馬遷真了不起,他為這個文化找到許多出口。今日我們還在議論一個女人的貞潔,表示我們都不如兩千年前的司馬遷。他沒有用道德議論卓文君,他用真正自我的出走去歌頌這個敢做敢當的女子,至於「敢做敢當」是對或錯,是她個人的事情,與他人無關。很多人說司馬相如最後還不是變了心,而嘲諷卓文君「既知今日,何必當初」,可是我認為卓文君對她自己的選擇清清楚楚,這就是一個革命者,而革命者不管承擔的是政治的壓力、道德的壓力,都無怨無悔。

那麼,為什麼革命者都是失敗者?為什麼不把「革命者」這個角色給成功的人?因為成功的人走向現世和權力,在現世和權力中,他無法再保有夢想。

我觀察當年在我家裡喝酒唱歌的朋友,當他變成政府高層之後,很多的考量都不再是出自於夢想,這個時候我們大概知道該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了。其實我對他有同情,我知道在權力當中,人不見得完全沒有夢想,但他的夢想必須收斂,講得好聽一點,就是「務實」,講得難聽就是沒有夢想了,也不再是詩人了,更不會再高聲歌頌聶魯達的詩。

完成美學的詩需要孤獨感,可是現世的繁華難以保持孤獨感。所以我說「革命者」是現世的失敗者,因為他們沒有成功而保全了革命

的孤獨。

自己無法控制的狀態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古今中外許多令人懷念的革命者都是詩人。我想這是因為詩人一直在追求激情,當他發現寫詩不如革命激情時,他就去革命了。所以你可以感覺得到好多這一類的人,屈原是一個例子,他的詩寫得極好,〈九歌〉、〈離騷〉是用文字在寫詩,當詩人的孤獨發展到極致時則是用血淚寫詩,所以屈原和托爾斯泰一樣,寫得最好的一首詩,是他在最後出走前的告別。

近代有一位備受爭議的人物:汪精衛,他在十七、八歲時,夢想著中國的改革,所以他去刺殺慈禧太后、刺殺五大臣,後來事洩被捕,在獄中寫了一首詩,末兩句是:「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年輕的頭就是要去革命,何必留在脖子上?何等豪氣。因為很多人欣賞他的詩,他被免除死刑,反而造成悲劇性的一生,他被釋放出來後走向現實政治,與他所有的夢想、所有的詩發生矛盾,他的革命孤獨也因此破滅。

革命孤獨其實是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的狀態,比起當時同樣懷抱著夢想的另一群人,林覺民、徐錫麟、秋瑾、陳天華、鄒容‥‥被後人稱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汪精衛恐怕真的會想「引刀成一快」吧!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是我學生時代的偶像,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去國父紀念館看廊上的黑白老照片,當我看著那些照片時,我看到了青春。他們大多是二十出頭歲,生命就沒有「後來」了。雖然有時候生命有「後來」反而是更大的難堪。

我想,青春的美是在於你決定除了青春之外,沒有任何東西了,也不管以後是不是繼續活著,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揮霍。

我在翻開早年的日記時,嚇了一跳,我竟然曾經在生日當天寫下:「我決定不要活過二十一歲,活過二十一歲是很可恥的。」我在十幾歲時寫下這句話,可以說我後來都是「可恥」地活著。

年輕就是會有這樣的夢想,相信青春逝去之後,就不會再有任何會讓你動心的事情了,所以會有一種揮霍的心情,對於現實完全不在意。所以秋瑾走向死亡,林覺民走向死亡,徐錫麟走向死亡,都是相信青春背後沒有東西了,就此了斷。我當時會把他們當作偶像,就是因為他們帶給我一種青春揉雜著悲劇的感動,就像一首最美的詩。

如果你看過秋瑾的照片,你一定也會覺得:「怎麼那麼美?」而且你注意一下,她的美是超越性別的,很少有人的美可以超越性別。照片中的她英氣逼人,穿著日式和服,手裡拿著一把匕首;我不知道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拍下這張照片,但這張照片一直放在我書桌玻璃墊下。那是一種把生命活出極致的美!

其實秋瑾來自一個保守的大家庭,他的父親做官,替女兒選了一個當官的夫婿,他們結了婚,夫妻感情也很好。有人猜測秋瑾是婚姻

不幸福才會去革命,其實不然,革命者往往是受到最多的寵愛,當他感覺到要與人分享這份寵愛時,他的夢想就出現了。前面提的克魯泡持金、托爾斯泰都是如此。

不要忘記托爾斯泰是伯爵,不要忘記托爾斯泰擁有廣大的土地、眾多的農奴,可是他內心有一個無法完成的夢想:他想要與人分享他的財富和地位,最後他只能對自己進行顛覆和革命。

活出自我的秋瑾

很少人提到秋瑾的家庭,她其實還有孩子,一家和樂美滿。有個朋友寫秋瑾的劇本時,把她的先生寫成一個很壞的人,我向他抗議,請他重新去查資料。在一個女子要纏足、丈夫可以納妾的社會裡,一個丈夫為了成全妻子的好學,願意拿出一筆錢送妻子去日本留學,我相信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丈夫。

然而,秋瑾到了日本之後,視野打開了,不再是一個舊社會裡封閉的女人,她認識了徐錫麟、陳天華等優秀的留學生,經常聚會喝酒、聊新的知識,並且一起加入了同盟會。在當時,同盟會是一個非法組織,加入者都抱著被殺頭的準備,唯有充滿夢想的人才會參加,也唯有年輕才不會在意殺不殺頭。

秋瑾到日本之後,意識到東方的女性受到極度的壓抑,被當作弱者,因此她的革命不只是政治的革命,更大的一部分是她對女權革命

的覺醒與伸張。秋瑾在日本學武士刀、練劍,所以會拍下那麼一張照片,象徵女性的解放。

而一個可以容納解放女性的男性團體,也必定是開放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在一堆不成材的男性團體裡,女性要解放非常困難,她會被男性的觀念所綑綁,由此推測,徐錫麟、陳天華等人都是優秀的男性,而秋瑾的丈夫也絕不是壞人。

不過,秋瑾覺察到自己與丈夫在思想上已經分道揚鑣,她無法再回到那個保守的社會裡,所以她為自己的生命做了勇敢的抉擇--提出離婚。

這裡有個很有趣的對比,在台灣的政治生態中,向來強調夫唱婦隨,鮮少有夫妻不同政黨,或是太太去革命、丈夫去選舉的事例。我們在政治圈中幾乎找不到第二個秋瑾。

當然,秋瑾的孤獨不論在當時,甚至在今日,都鮮少有人能理解。

幸運的是,秋瑾還有一群可愛的朋友。這些與她把酒言歡的留學生,知道秋瑾很喜歡一把劍,決定湊錢買下來送她,當他們在小酒館裡把劍送給秋瑾時,她當場舞了一回。我不知道那張持劍穿和服的相片是否為彼時所攝,但在秋瑾的詩中記錄了此事,她說:「千金不惜買寶刀」,原來那把劍所費不貲,耗盡千金,以至於一群人喝酒喝到最後付不起酒錢,於是秋瑾不惜把身上的皮大衣當了,要和朋友們喝得痛快,詩的下一句便是:「貂裘換酒也堪豪」。

在秋瑾這首〈對酒〉詩中,第一句是男性對女性的饋贈,第二句是女性對男性的回報,由此可以看出這群年輕革命者的情感。而最後兩句:「一腔熱血勸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意思是即使有一天熱血全部流盡,也會變成驚濤駭浪,對社會產生巨大的影響。這就是革命者,這就是詩人呀!

後來,這群留學生回到中國,潛伏在民間,伺機而動,隨時準備革命。心思縝密的秋瑾,不但有激情,也有理性,可謂當時回國革命者中最成功的一個。她隱藏了同盟會的身份,搖身一變為軍校的校長,這所軍校是受命於清朝官吏直接統轄,而這名官吏就是她的乾爸爸,你看她多厲害!

這是一個女性革命者的智慧,她可以柔軟的身段同時扮演多重的角色,不若男性革命者的剛烈。

然而,很少人想到,離婚以後的秋瑾要面對生命裡巨大的孤獨感。我相信,她和徐錫麟之間的感情是革命,也是愛情。所以當徐錫麟衝動起義,因為沒有詳密的規劃而失敗被逮捕,並慘遭清朝官員恩銘將胸膛剖開,活活地掏出心肝祭奠時,聽聞徐錫麟死訊的秋瑾立刻起義,因此被捕。

我讀秋瑾傳記時,深深覺得秋瑾的死和徐錫麟有很大的關係,而徐錫麟就是當年提議買寶劍送她的人。這使我聯想到,革命裡有一部分的孤獨感,也許是和愛情有關。

在革命裡糾纏的情感非常迷人,非小兒女的私情可以比擬,他們

是各自以「一腔熱血勸珍重」的方式,走向詩的最顛峰。

在徐錫麟死後,秋瑾的起義可以說是一種自殺的形式。

秋瑾被捕之後,受盡所有的酷刑,被逼要寫下所有參與革命者的名單,她只寫下一個字:「秋」,表示只有秋瑾一人。她頓了一下,接著寫:「秋風秋雨愁煞人」,又是一句詩。翌日清晨,秋瑾在紹興的街市口被處以斬刑。

我第一次到紹興,幾乎是為了秋瑾而去,在那個街市口,我站了非常久,現在那裡還有一個秋瑾的紀念碑。

我想,她是一個文學上、戲劇上尚且無法全面說出其影響力的女性,她一定會變成傳奇,變成歷史的傳奇,變成如荊軻、屈原的不朽人物,因為她的生命活出了驚人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