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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苦?讀書樂?:開蒙讀物也需要與時俱進

讀書苦?讀書樂?一言難盡。

從前讀書自識字起。開蒙時首先是念字號,方塊紙上寫大字,一天讀三五個,慢慢增加到十來個,先是由父母手寫,後來書局也有印製成盒的,背面還往往有畫圖,名曰看圖識字。小孩子淘氣,誰肯沉下心來一遍一遍地認識那幾個單字?若不是靠父母的撫慰,甚至糖果的獎誘,我想孩子開始識字時不會有多大的樂趣。

光是認字還不夠,需要練習寫字,於是以描紅模子開始,「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干……」,再不就是「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或是「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才一日,世上幾千年」。手搦毛筆管,硬是不聽使喚,若不是先由父母把著小手寫,多半就會描出一串串的大黑豬。事實上,沒有一次寫字不曾打翻墨盒硯台弄得滿手烏黑,狼藉不堪。稍後寫小楷,白折子烏絲欄,寫上三五行就覺得很吃力。大致說來,寫字還算是愉快的事。

進過私塾或從「人、手、足、刀、尺」讀過初小教科書的人,對於體罰一事大概不覺陌生。念背打三部曲,是我們傳統的教學法。一目十行而能牢記於心,那是天才的行徑;普通智商的兒童,非打是很難背誦如流的。英國十八世紀的約翰孫博士就贊成體罰,他說那是最直截了當的教學法,頗合於我們所謂「扑作教刑」之意。私塾老師大概都愛抽旱煙,一二尺長的旱煙袋總是隨時不離手的,那煙袋鍋子最可怕,白銅製,如果孩子背書疙疙瘩瘩的上氣不接下氣,當心那煙袋鍋子敲在腦袋殼上,「砰」的一聲就是一個大包。誰疼誰知道。小學教室講台桌子抽屜裡通常藏有戒尺一條,古所謂梗桅,也就是竹板一塊,打在手掌上其聲清脆,感覺是又熱又辣又麻又疼。早年的孩子沒嘗過打手板的滋味的大概不太多。如今體罰懸為禁例,偶一為之便會成為新聞。現代的孩子比較有福了。

從前的孩子認字,全憑記憶,記不住便要硬打進去。如今的孩子讀書,開端第一冊是先學注音符號,這是一大改革。本來是,先有語言,後有文字。我們的文字不是拼音的,雖然其中一部分是形聲字,究竟無法看字即能讀出聲音,或是發音即能寫出文字。注音符號(比反切高明多了)是幫助把語言文字合而為一的一種工具,對於兒童讀書實在是無比的方便。我們中國的文字不是沒有嚴密的體系,所謂六書即是一套提綱挈領的理論,雖然號稱「小學」,小學生誰能理解其中的道理?《說文解字》五百四十個部首就會使得人暈頭轉向。章太炎編了一個《部首歌》,「一、上、三、示、王、玉、玨……」煞費苦心,誰能背得上來?陳獨秀編了一部《小學識字讀本》(台灣印行改名為《文字新論》),是文字學方面一部傑出的大作,但是顯然不是適合小學識字的讀本。我們中國的語言文字,說難不難,說易不易,高本漢說過這樣一段話——

北京語實在是一種最可憐的方言,總共只有四百二十個音綴;普通的語詞不下有四千個,這四千多個的語詞,統須支配於四百二十個音綴當中。同音語詞的增進,使聽受者受了極大的困難,於此也可以想見了……(見《中國語與中國文》)

這是外國人對外國人所說的話,我們中國兒童國語嫻熟,四聲準確,並不覺得北京語「可憐」。我們的困難不在語言,在語言與文字之間的不易溝通。所以讀書從注音符號開始,這方法是絕對正確的。

《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是舊式的啟蒙的教材。《百家姓》有其實用價值,對初學並不相宜,且置勿論。《三字經》《千字文》都編得不錯,內容豐富妥當,而且文字簡練,應該是很好的教材,所以直到今日還有人懷念這兩部匠心獨運的著作,但是對於兒童並不相宜。孩子懂得什麼「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民國初年,我在北平陶氏學堂讀過一個時期的小學,記得國文一課是由老師領頭高吟「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全班一遍遍地循聲朗誦,老師喉嚨干了,就指派一個學生(班長之類)代表他領頭高吟。朗誦一個小時,下課。好多首《詩經》作品就是這樣的注入我的記憶,可是過了五六十年之後自己摸索才略知那幾首詩的大意。小時候多少時間都浪費掉了。教我讀《詩經》的那位老師的姓名已不記得,他那副不討人敬愛的音容道貌至今不能忘!

新式的語文教科書顧及兒童心理及生活環境,讀起來自然較有趣味。民初的國文教科書,「一人二手,開門見山,山高日小,水落石出……」「一老人,入市中,買魚兩尾,步行回家……」這一類課文還多少帶有一點文言的味道。後來倣傚西人的作風,就有了「小貓叫,小狗跳……」一類的句子,為某些人所詬病。其實孩子喜歡小動物,由此而入讀書識字之門,亦未可厚非。抗戰初期我曾負責主編一套中小學教科書,深知其中艱苦,大概越是初級的越是難於編寫,因為牽涉到兒童心理與教學方法。現在台灣使用的「國立編譯館」編印的中小學教科書,無論在內容上或印刷上較前都日益進步,學生面對這樣的教科書至少應該不至於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