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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世界很小而你剛好發光

如果我會發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麼美好,那麼一切恐懼就可以煙消雲散。

做自己永遠的少女

少女心,不是貼給別人看的標籤,而是一個女人的美好內核,勇氣的能量場,與世界溫暖相處的姿態。

S說:「人人都想做自己的女王,我卻想做自己的少女。」

十三歲,坐在被窩裡用針線改良媽媽留下的舊棉衣。掐上腰,衣擺處縫上小小的毛線花,於是,再寒冷的冬天也能穿出夏花的明媚。

十四歲,和小鎮上的女孩子偷偷地去水庫學游泳,差點嗆死。爬上岸後,躺在草地裡看漫天的雲霞,心潮起伏,卻沒有懼怕。

十五歲,一個人騎著單車去城裡看電影《泰坦尼克號》,回來時在星空下張開手臂,嘩啦啦地飛馳,夜風鼓蕩,我心永恆。

十六歲,與欺負同學的小混混打架,隨手抄起的一塊磚頭,讓爸爸賠了幾個月的工資。

十七歲,暗戀一個人,鼓起勇氣去表白,對方一句「考上某大學,我等你」,一年時間,讓她的成績從班上中等飛躍至全年級前十。

十八歲,在火車上迎來自己的成人禮。背包裡放著一本三毛的書,她喜歡那個直率又浪漫的才情女子,為了尋找夢中的橄欖樹,曾走遍萬水千山。

她的書桌上,擺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清瘦的女孩子,紮著馬尾,靠在一輛單車上,頭頂是蔥蘢的樹影,臉上是明亮純真的笑容,眉目間藏著英氣。那是她的少女時代。

如今,她的臉上已經有了些微的歲月痕跡,但氣質上依舊完好地保留著少女的率真和勇敢,就像擁有了一種堅定有力的能量,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消散。

就連她的聲音也保持著青春年代的清亮甘甜,時常會讓我在掛掉電話後恍然,想著是不是時光倒流了——綿長的黃昏,流雲飛渡,隔壁的女孩子正約我去縣城看電影,我們說著某個明星又出了最新的卡帶,一定要去買一盒。

她是我記憶中永遠的少女,熱愛生活,不怕失敗,相信愛情,從十幾歲,到幾十歲,都一樣。

這些年,很少有人知道,她光鮮工作的背後,摔過多少跟頭,因為有時候,她自己也會忘記。「你看,還有那麼多的未來等著我去征服。」她的表情則讓我想起她那年備戰高考時的狠勁,勇往直前,永不服輸。

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能力守護好自己的少女心。

比如我,十幾歲學單車,怕摔,現在,還是怕摔;十幾歲學游泳,怕死,現在,還是只能狗刨。三十歲一過,就恨不得每天往自己身上貼一個標籤,叫嚷著:「唔,我老了。」

S說:「你啊,少用這個『老』字為自己開脫。」一語中的。

是啊,不過是開脫。你說你老了,不是不行了,不能了,而是不願了,不敢了。你相信自己老了,你就真的老了。這不是自欺,而是自勵。或者,也可以說是自律。

如果你按照一個少女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那麼跌倒了,就要迅速地爬起來,不怕受傷,不怕失敗,明天永遠嶄新——少女總是打不倒的。

伊能靜有一句話:「保持對生命的好奇和信任,需要更大的能量,正是因為冷,所以才努力保持溫暖。」

她能做一輩子的少女,不是因為優渥的出身、嬌美的外貌、玲瓏的身材,而是因為她一直在努力,像少女時一樣,從未放棄過讓自己擁有守護單純的能力。在冷漠而殘酷的世界裡,她活得明媚、英武、果敢、善良,活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不懼怕旁人的眼光。因為她的內心裡,有一枚溫柔有力的「少女核」。

記得從前看電視,五十幾歲的劉曉慶演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眼神裡綻放出來的光,竟無一絲的滄桑和疲態。

那不就是少女的眼神嗎?明亮,乾淨,靈敏,無所畏懼,對外界永遠保持著期待,那也是珍珠和死魚眼珠的區別。

而很多的演員,演得連自己都不信,妝容未老,心就先認老了。在心裡過不了自己那一關,觀眾自然不會信服。

什麼是少女心?

「如果我會發光,我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麼美好,那麼一切恐懼就可以煙消雲散。」

少女心,不是貼給別人看的標籤,而是一個女人的美好內核,勇氣的能量場,與世界溫暖相處的姿態。

你守護它,它就可以滋養你的容貌和精神,從而不必假借外物,就能自帶光芒,做永遠的少女。

一個人,應該活得是自己並且乾淨

餘生漫漫,能和值得珍愛的人共度,是福氣;若只能一個人獨享,也不會有什麼遺憾。

1

第一年。

在結束了一段很多年的感情後,她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一個人,拖著巨大的旅行箱,在街邊走到鞋子壞掉,像一隻狼狽的蝸牛,一點一點地挪動殼和身體。好在城市足夠大,人海洶湧,車馬喧囂,沒有誰會憑空關注你,把一個人全部的悲喜砸進去,也濺不起一絲水花。

南方城市的春天,濕氣極重,彷彿每一寸空氣都有了重量,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她的容身之處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子,一張床,就是全部的傢俱。牆上一把老舊的換氣扇,也只是吝嗇地從風葉間,洩露秘密一樣地,透出一兩道光線。

每天清晨,為了能夠稍微從容一些地使用公共衛生間,她需要很早就起床,然後乘坐第一班公交,穿越小半個城市,去某座摩天大樓裡上班。因為沒有相關行業的工作經驗,她只得從實習生做起,薪水很微薄,但勉強能養活自己,還不算太糟。

她工作很努力,經常加班到很晚。有一天下班前,領導表揚了她。走在霓虹閃爍的街頭,回首看著公司大樓時,她突然感覺,這座城市也不是那麼冷酷得不近人情。回家的路上,遇到花店正在打折,她給自己買了一束康乃馨,插在床頭,清淡的香氣很快溢滿了整間屋子。

只是,關節炎的症狀在加重。或許跟地域環境有關,整個春季的深夜,她的膝蓋都在疼。就像蟄伏在身體裡的小蟲子都甦醒了,它們在骨頭裡拱來拱去,偷偷摸摸地撕咬啃噬,讓人不得安寧。每當那樣的時刻,她都特別想把膝蓋骨擰開,就像擰瓶蓋似的,看看裡面的零件有沒有缺斤少兩,或者乾脆往裡面倒殺蟲劑。

不像在原來的城市,同樣的病症,不一樣的痛感——之前的疼痛,偶爾發作,卻是沉鈍的,像石頭或鉛灌進身體裡,笨而重,而在這座季風性氣候的城市,疼痛則變成了一種「動物型」的,狡黠得很,真是難以對付。

其實比關節炎更難以對付的,是那些撲面而來的往事。有人說愛情是個「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事情,不經意間,她竟也成了那個種樹的人。

原以為,自己會尋死覓活地對待——畢竟是那樣掏心掏肺地愛過,山盟海誓、百轉千回到只差一紙婚書的感情,從大學,到就業,七年的感情,豈能甘心拱手讓人?

但是沒有。在決定離開的那刻,她就清醒了。人心,變了就是變了,你付出再多努力又如何?愛情是這世間唯一不可靠打拼得來的事物。

好在工作可以。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坐在生活的對面,紅了眼地想贏回一些愛情之外的東西,而她的籌碼,就是一顆年輕無畏的心。

2

第二年。

她加了薪,還小小地升了一次職,已經租住得起帶廚衛的單身公寓了。搬家的那天,正值盛夏,陽光熱烈得不像話。她拖著那只巨大的旅行箱,走在街道上,頭頂的法桐樹樹葉遮天蔽日的,濃稠的綠意把天空映襯得格外透明。

新的住所裡有一張書桌,放在玻璃窗前,淡紫色的窗簾堆在上面,像一團柔和的雲。窗外有一株高大的香樟,細碎的枝丫間結滿了蒼翠的小果子。

不用加班的週末,她會一點一點地往小窩裡添置家什和物件。比如書籍,一本一本地碼在書桌上,可以陪伴她很多夜晚;一些粗陶的花盆,是她從二手市場淘回來的,可以種植多肉;還有一個大大的枕頭熊,憨頭憨腦的樣子,跟它傾訴再多的心裡話,它也不會告訴別人。

工作依舊很忙碌,跟客戶交涉,整理資料,做企劃案,一切都要做到更好。經常下班時已是夜深,同事所剩無幾,她在電腦面前起身,腰酸背疼地站在空曠的辦公樓層裡,俯瞰這座金粉奢靡的城市——川流不息的街道,徹夜不眠的霓虹,每天都有那麼多的人懷著一腔熱血,勇敢地尋夢而來,每天也都有那麼多的人在殘酷現實的打擊下默默鎩羽而歸。

有時,她也忍不住問自己,這樣拚命工作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內心的驕傲而去爭那一口愛情之餘的氣嗎?或許是,或許又不是。畢竟人活著,最終還是為了自己。

每天,乘坐早班地鐵去上班,穿越密林一般的人群,世相百態,盡收眼底。與之擦肩的每一個人,口袋裡都裝著故事,那些故事彙集成了城市的表情,於是,在與其對視的時候,便不會顯得那麼蒼白無依。整裝待發的上班族,拿著手機哼唱的少年,滿臉皺紋的流浪者,目光如炬的背包客,還有擁抱著在一起的小年輕——他們肆無忌憚地擁抱、撫摸,女孩子塗著猩紅的唇彩,在男生的脖頸處留下吻痕。

她想起自己的學生年代,愛情大過天的年紀,怎麼炫耀都嫌不夠。

那個時候,她會穿著打折的裙子,牽著喜歡的人招搖過市,放聲歌唱,柔聲念詩,笑起來就像只幸福的小母雞——「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你要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大街上……」

那個時候,如果有夢想,那也不過是,畢業後去他的老家。那裡有綿長的邊境線,有大片的薰衣草花田;那裡的陽光很充足,姑娘很貌美,小伙子的眼神深邃又柔情。然後,她要給他生一大串孩子,天氣一好,就繫著花頭巾,帶著一窩小崽子出來,站在牆根美美地曬太陽。身後的牛羊很肥,花草正香……

那個時候,他會緊緊攬住她的腰,細緻地吻她。頭頂艷陽如火,她閉上眼睛,能聽到骨頭裡水聲澎湃。

那個時候,愛戀正濃,生死無懼。

而如今,站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頭,陽光普照,彷彿置身於宇宙中央。時間流轉,每個人都是一顆星辰,有的燦亮,有的晦暗,有的碩大如天燈,有的渺小如微塵。她會饒有興致地想:自己是哪一顆星呢?

至於那些原以為會一輩子刻骨銘心的愛,以為稍一牽扯便會傷筋動骨的回憶,隔了經年再想起,卻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

誠然,在這世間,生比死更需要勇氣,平靜比歡愉更恆久。

3

第三年。

她開始為自己做飯,不是單純地果腹充飢,而是很用心地去烹飪。

在涼霧流動的清晨,去菜市場買新鮮的菜蔬,寄放到冰箱裡,然後在燈火輝煌的黃昏,繫上圍裙,慢慢地燉一鍋羊肉湯。肥美的菌子,青翠欲滴的蒜葉,食物交雜的香氣氤氳在小屋子裡。玻璃上霧氣濛濛,她一手拿著湯匙,一手捧著書,頓覺生活鮮美。

窗外的樹葉,落了一次,又長了一次。她撿了一枚做書籤,在上面寫下顧城的句子:一個人,應該活得是自己並且乾淨。

不覺間,來到這座城市已有三年。樹葉落了又會長出新的,身體裡的心死去一次,也會生出新的。

這個城市的冬天,是出了名的濕冷難熬。夜間,她煮了花椒水泡腳,據說可以祛除風寒,雖然見效很慢,但只要堅持,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這是一位老中醫告訴她的,她相信。

還有艾灸。每天入睡前,折一段艾條點燃,放在灸盒裡面,再把灸盒綁到膝蓋上。帶著植物香息的熱流可透過皮膚,滲入骨髓,關節的疼痛真的舒緩了許多,後來竟漸漸察覺不到。

艾條是老中醫親手製作的,陳年的大葉艾,收斂了燥氣,碾成細細的艾絨,加入藥粉,用桑皮紙裹緊,捲好,再用糨糊封存。

她曾親眼見證,老中醫用艾灸的方法幫一位姐姐糾正了胎位,讓其順利分娩出白胖、健康的小嬰兒。

那位姐姐,是她在這座城市認識的第一位朋友,曾在殯儀館工作,有一雙極溫柔的手。有一段時間,她失眠得厲害,姐姐來看她。她躺在床上,姐姐的手指肚滑過她的太陽穴,猶如春水漫過心尖。那一刻,她閉上眼睛,突然覺得人世間好像有什麼東西被自己遺落了,就在這寂靜之中,在獨自面對世界之時。

這幾年,她也不是沒有過感覺寂寞的時刻。

比如,夜間摸索著起來倒水喝,聽著水在喉管裡「咕咚咕咚」流動的聲音,沉悶又清晰,覺得微微的寂寞。

比如感冒時,蜷縮在被子裡,想起工作中的被刁難,生活中的被辜負,心裡冷寂一片。

比如在深夜歸家的出租車上,年輕的司機給她點了一首歌,叫《三十歲的女人》,讓她聽到潸然淚下。她記得那個司機的樣子,側影清秀,聲音略微沙啞。可城市那麼大,她再也沒有遇見過他。那夜的情景,像一個美麗的夢。

有一段時間,她喜歡上一檔網絡電台的情感節目。主持人的聲音很好聽,清甜,不讓人討厭的曖昧,還有一絲絲韌性,在暗夜裡向耳膜傳遞著愛情的訊息——「我回憶完關於你的一切,猶如去赴最後一個與你的約會,而後天南地北,再不可能翻開。這幾筆寫完後,我就要鑽進被子裡面再夢一場,希望依然蕩氣迴腸,有笑有淚。」

她回味了很久,卻到底還是覺得寂寞,好像站在真實又無法觸及的風中,兩手空空。

但生而為人,就具有天生的修復能力,就像身體裡的細胞有著強大的再生功能,這是一種防禦的本能,也給你自愈的力量。

誰的生活不是百煉成鋼?誰的愛情不是久病成醫?你曾賜予我的軟肋在這時間與思念的熔爐裡,千錘百煉,也終成鎧甲。

後來,她不再失眠,也盡量不熬夜,不讓自己生病。好好吃飯,愛惜身體,天冷了就加衣,工作到再晚也要堅持泡腳,做艾灸,然後敷一張面膜,讓自己活得更體面一些。

一個人的狀態,沒有那麼完美,也沒有那麼糟糕。如同一隻兩棲動物,在茫茫人海的外界,或是自成島嶼的公寓,在世界與個人之間,她已經可以游刃有餘地切換。

如此,一年,兩年,三年,或許,更久。

好在,二十七八的年紀,她的心裡留存著少女的純潔,也早早獲取了中年的自持,能夠溫柔地愛著自己,也可以坦蕩地應對這個世界。餘生漫漫,能和值得珍愛的人共度,是福氣;若只能一人獨享,也不會有什麼遺憾。

夜色寂寥,窗外飄起雪花,有冉冉的光斑,浮動在房間裡。她倚在床頭,想到聖誕節又快來臨,明天要去商場給一個可愛的小朋友挑選禮物,也是一件愉悅的事情。

或許不久,又或許很多年後,她也會遇到一個人,他們之間,沒有轟轟烈烈、山盟海誓的過去,卻有踏踏實實、山明水秀的未來。每一個夜晚,都會擁抱著入眠;每一個清晨,都在期待中甦醒。他們一起為生活打拼,為彼此加油鼓勁,一起吃飯、旅行,像舊友一樣談心。如果還沒有老掉牙,就生個可愛的孩子,等他長大後,還可以跟他講爸爸媽媽的故事……

夜漸深,她伸手熄了檯燈,給自己掖好被子,就這樣想著,篤定又安然地睡去了。

一腔孤勇地愛過,兩情相悅地活著

波瀾壯闊的舊夢,已換成了看山的歲月;一把平凡握在手中,遲來的幸福比海深。

1

五年前,我與小魚初識。

那時我們都在博客上混跡,每天做夜貓子,經常深更半夜還在網上出沒,發文章,回復評論,碰頭了就發個紙條相互打招呼,很有些「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的慼慼感。

不過,雖然都是寫字,但我寫的東西多是依照雜誌編輯的要求,什麼風格、多少字數都定好了,全為稻粱而謀;小魚則不同,純粹是為傾訴心聲。

小魚在她的博客裡寫了一個又一個愛情故事,美好的,溫暖的,悲傷的,惆悵的,賺了很多人的眼淚,也包括我。

而故事裡的男主角,無不清瘦乾淨,安穩的氣質,溫和的眼神,還有修長的手指,指節上有煙草的迷離和清香。

後來我們加了QQ,聊得很熟絡了,便自然而然地說到了她的感情。

2

她告訴我,高三那年的一個週末,她在縣城的書店第一次讀到了某位女作家的書——那是一個與教科書、作文書完全不同的世界,穿棉布裙子的女子,動盪不安的生活,抵死相纏的愛情,冷寂的筆觸,美麗的意象……一切都是新鮮的,讓她驚訝又著迷,彷彿心裡某個角落裡沉睡的東西也為之驟然甦醒。從此,她便懂得了愛情。

她說:「我在沒有遇到愛情之前就懂得了愛情。」

而她的身邊,有懵懂的少女,有頑劣的男生,有古板的老師,還有說著粗俗鄉音的莊稼漢,只是唯獨沒有洞悉她內心並與之傾蓋如故的人。

那時,從她讀書的小縣城到農村的家,中間不過三四十里的距離,卻需要輾轉幾趟車,翻山越嶺才能到達。在某次回家的時候,她在塵土漫天的馬路邊擠進一輛髒亂的中巴,又和一群雞鴨一起被塞在過道裡。當車子顛簸著,路過污水橫流的護城河時,她突然就對自己生養的地方感到了深深的隔膜和厭倦。

是呀,一顆敏感、孤獨又躁動不安的少女之心,在那樣的地方,要如何妥善安置呢?所以,她想逃離,到遠方的大城市去。

就像書裡勾畫的那樣,有清朗溫柔的男子,有地鐵,有大海——月夜裡,海邊有蔓延得像白色夢田一樣的沙灘,靈魂是脫去衣服的孩子,心裡有溫柔的水聲跟著潮汐起伏……

不久後,她參加高考,考上了市裡的一所二本院校。四年的大學生活,在旁人眼裡,她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學生,安靜,懂事,不戀愛,認真學習。然而沒有人知道,她不過是沒有遇到讓自己奮不顧身的人。身邊的男生那麼多,心裡的火山也埋了那麼久,卻始終沒有一個人能讓她一見傾心,石破天驚。

畢業後,她不顧家裡的阻攔,執意要去沿海城市找工作。那是她嚮往的城市,到處都是摩天大樓,街道邊種滿榕樹、棕櫚樹、椰子樹、鳳凰木,空氣裡瀰漫著芒果的香氣。到了夜間,整個城市的霓虹都在流動,猶如銀河傾瀉;海風也十分溫柔,像附耳的情話,讓人莫名地心動。

一切都是陌生的,但正是因為未知,才蘊藏了無限可能。

3

在一次人才招聘會上,她見到了某家公司的部門經理F。那個男人英俊,謙和,手指修長,把一件白襯衫穿得極為好看,也符合她對多年來等待的戀人的全部想像。

那一天,她只投了一份簡歷出去。看了她的個人簡歷後,他向她提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她滴水不漏地應答,心裡卻是金戈鐵馬。

但好在他很快向她伸出了手掌:「很高興你能加入,我們的公司剛剛起步,以後你可能要多吃些苦。」

「可是,能有多苦呢?不過是多加點班而已。再說,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工作,我從未覺得累過。」小魚歎息道,「工作的苦,難及思念之苦的萬分之一。」

入職後不久,小魚就聽說了F是有家室的,而且,他和他太太的感情非常好。

但這好像並不妨礙他在公司所受到的歡迎,一個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的年輕男上司,不管是單身的姑娘,還是已婚的女人,都願意與他共事。而他,也總是能游刃有餘又點到為止地處理好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只要振臂一呼,就會八方響應,為他打拼出驕人的戰績。

有一次週末部門聚會,在海邊,大家燃起了篝火,一個一個地輪流唱歌。F唱的是《富士山下》,歌聲如訴,美得一塌糊塗。朦朧的椰子樹下,海風吹起他的衣衫,彷彿整個世界都要隨之遁逸而去……

前塵硬化像石頭

隨緣地拋下便逃走

我絕不罕有

往街裡繞過一周

我便化烏有

你還嫌不夠

我把這陳年風褸,送贈你解咒

她聽得癡了,到了收梢的部分,淚水竟淌了滿臉:「F啊F,你在我心裡種下的這個『情字咒』,又要怎樣解?」

然而,那湧到唇邊的話終究被她生生嚥了下去,因為她看到,一曲唱罷,F已悄然退至一邊,去給家裡人打電話。他點了一支煙,光腳踩在沙灘上,輕輕地說笑著,眉目間柔情湧動。

她遠遠地看著,滿目天涯。

4

散場時,她偷偷拾取了他的煙盒,拿回家放在枕邊。

那天夜裡,她第一次覺得,粵語是那樣纏綿好聽,而F唱歌的那個場景,也成了她無數深夜裡癡守的夢境。

她去買同樣品牌的香煙回來,想念濃郁的時候,就會點上一根。有時候也不抽,只是看著煙草慢慢燃燒掉,然後在裊裊的煙霧裡,落下淚來。

她說:「我是真的沒有想到,我人生中的第一份愛情,竟然是暗戀,而且,只能是暗戀。就像是毫無希望的一條路,我卻一廂情願地走了下去。但是,《聖經》裡說,愛是恆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愛是恩慈。」

在那樣的環境裡,她每天都很努力地工作著,並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要用任何方式去打擾他的幸福。

她選擇了文字,在網上開了博客,起名叫「飛鳥與游魚」,開始在一個又一個的深夜,想念著他的樣子,寫下一個又一個故事。雖然每天都有陌生人來看,但沒有人知道她是誰,這樣的方式讓她有安全感。文字就像一個出口,可以讓被想念折磨得日益膨脹的生活,不至於在某時某刻被炸得面目全非。

「難道,你就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我打斷她的回憶,插嘴道。

「能怎麼辦呢?我也曾嘗試著與其他的男性交往,但到頭來都是徒勞,成了浪費時間的事情。兩年了,或許,在放下他之前,我都無法接納另一個人。」她說。

5

然而就在我們敞開心扉暢談後不久,小魚就停止了更新。

幾個星期過去,幾個月過去,幾年又過去。茫茫網海,她真的就像一條游魚那樣,轉瞬間曳尾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想聯繫她,但是連她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手機號碼也沒有。我給她在QQ上留了很多言,在博客發了很多紙條,全都石沉大海,音訊全無。

後來,微博興起,博客式微,原來的很多博友都漸漸荒廢了園子。儘管如此,我每次登錄博客的時候,還是會去小魚的博客裡看一看。

她的最後一篇博文,標題赫然在目:「我在水中寫字,一邊寫,一邊消失。」

她的QQ頭像也黯淡了數年。

在心底,我希望她有一天能回來,又希望她不用再回來——當然最好是過得很幸福,幸福得忘了我。

6

而在前不久的一天,我居然收到了小魚發來的消息。原來三年前因為父親去世,她回了家鄉,之後就沒有再到沿海城市去。

她說:「姐姐,謝謝你,惦念了我那麼久。我曾經以為,網絡上的感情是最輕薄虛妄的,看來我錯了。這些年,我換了城市,換了QQ,也不再回博客,我與跟往事相關的一切人情事物斷絕聯繫,都是為了放下對F的感情,開始新的生活。」

「那麼,你放下了嗎?」我試探著問。

她微笑:「放下了,真正地放下了。不是不去想念,而是想起的時候,心裡不再有波瀾。」於是,時隔三年,她又跟我說起自己愛情故事的後半部分。

那一天夜間,她接到媽媽的電話,說父親生了很嚴重的病,已經三個月了,一直沒有告訴她。媽媽在電話裡哽咽著,小心翼翼地喊著她的乳名,慌亂無助的樣子,哪裡還像昔日強悍的農村婦女?

掛掉電話,她終於忍不住大哭。她想起自己這麼多年來沉浸在小說虛構的感情和意象中,一度打著尋愛的名義出走,真是何等的自私和愚蠢!她曾鄙夷著家鄉的一切,恨不能剔骨重生。她曾那樣堅信,遠方有自己所有嚮往的東西,包括愛情。她甚至看不到,這世間除了愛情之外,還有那麼多值得珍視的人和事。

第二天,她到公司跟F辭職。她也看到了F新換的電腦桌面——他擁著妻子的肩,一起推著小寶貝在海邊散步,鳳凰木的花瓣落在蓬蓬車上,空氣中幸福漫溢。

轉身出門時,F喊她:「如果你想回來,這裡隨時歡迎你。」

她忍住,沒有回頭。

7

一天一夜的車程,到家鄉時,她才感覺到,原來早已入冬。沿著小路往家裡走,路邊芒花漫天,山坡上的茶花也開得如火如荼。

她恍惚間憶起,自己童年時,最喜歡跟在父母身後,去摘圓滾滾的茶籽,那種茶籽搾出來的油,炒菜分外清香。還有鄰家的小哥哥,他們曾在芒花中奔跑,也曾嘗過無數茶花的花蜜。

一個月後,父親去世。作為家中長女,小魚張羅、操辦了一切,事無鉅細,親力親為。媽媽一夜蒼老,弟妹年幼無知,她在靈堂前向父親承諾,從此之後,定會用盡全力,給家人好的生活。

「那後來呢?有沒有見到那位鄰家哥哥?」隱約之中,我好像在期待些什麼。

「早在幾年前,他們全家就搬到了省城,很少聯繫了……」小魚發了個害羞的表情,滿臉紅暈,「不過,現在他是我的未婚夫」。

小魚繼續說:「那次安置好家中,我就去省城找了一份工作。剛開始的時候,還是會想起沿海的種種,想起F是不是從來就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

不過,已經不重要了。在一次工作聚會上,她居然遇到了鄰家哥哥。多年未見,他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後來,他請她吃飯,給她送花;再後來,他向她表白,說願意一輩子照顧她。他皮膚黝黑,健壯熱情,卻總有一萬種辦法把她逗樂。

在他眼裡,她還是那個童年時的小姑娘,在山路上走久了,就會扯著嗓子喊:「哥哥,等等我,等等我。」而他,還是那個聽到喊聲就會轉過身去牽起她手的人。

她說:「姐姐,下個月我就要結婚了。」

8

故事說到這裡,也算是有了一個溫暖的結局。

窗外已經沙沙地下起了雪,對著手指呵氣的時候,能看見白色的霧氣。掐指一算,過幾天就是小魚新婚的日子了。

我不曾見過小魚,也不知道生活中有多少像小魚一樣的姑娘,但我總覺得,她離我自己是如此之近——在青春的時光裡寂寞起舞,在文字的海市蜃樓中長途跋涉,在愛的無望與妒忌中捨盡虔誠與柔情。

如今,波瀾壯闊的舊夢,已換成了看山的歲月,一把平凡握在手中,遲來的幸福比海深。而那位我們都曾深深迷戀過的女作家,也在歲月的潤澤、打磨中改了筆名,行文漸暖,以退為進,心守一事過一生。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給你冷寂蝕骨的想念,也有人予你童真般稀有的愛意與溫柔,可是又有多少人情與故事,可動地驚天?

一腔孤勇地愛過,是無憾;

兩情相悅地活著,是有福。

親愛的小魚,祝你新婚歡喜,福澤寬宏,恩慈綿長。

坐在窗邊,我取了紙,一筆一筆地塗抹著一朵山茶,遙念小魚。山茶開在紙上,紅色的花瓣,黃色的蕊,喜氣洋洋的,彷彿能照見她的童年:

「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冬天,有一次,我很羨慕同學手中的那枚糖果,放了學,就尾隨其後,只為去撿人家丟棄的糖紙——就是舔一舔糖紙也是好的呀。可是後來,走了很久,也沒有撿到糖紙,我就坐在路邊哭。

「是鄰家哥哥走過來,讓我不要哭。我不聽,他就背著我去了山裡。那時,已經下雪了,針葉松的葉子落了滿地,踩在上面,簌簌有聲。山中有空濛的霧氣,輕紗一樣籠罩在肩頭,茶樹上也落了雪。花瓣上,樹葉上,像撒滿了代銷店的白砂糖。

「哥哥告訴我,花裡面有蜜。他摘下一朵遞給我,我舔了舔花蕊,真的很甜,他沒有騙我,我一下就眉開眼笑了。

「後來,我們經常去山上摘茶花,有一次,他還被蜜蜂蜇了臉。我一直記得他的臉腫得像豬頭的樣子,很醜,也很搞笑,臉上還粘著明黃色的花粉。

「那些花粉,像珍貴的金屑。那個時候的世界,是伸出舌尖就能觸碰到的甜。」

願有歲月可回首

一個人,如果有回憶暖著,即便身處暗夜,也不至於愴然獨行。

1

在我上小學時,父親與人合夥,承包了生產隊的果園。果園背山臨水,腰間有一條小馬路通往鎮上。山坳裡,不時有拖拉機突突地從頭頂經過。我很喜歡去那裡,因為不僅可以盡情撒野,還可以和麗麗一起玩。

麗麗家就在果園邊上。她大我兩歲,已經小學畢業了,沒有去上初中。在家裡,她什麼活都干,挑水砍柴,洗衣做飯,放牛餵豬,樣樣做得麻利。

不用上學時,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果園,遇著父親守園的日子,我就被派去送水送飯。我拎著一隻竹籃,裡面還放著剛佈置下來的作業。經常,我就趴在水庫邊的草地上,書本攤在面前,看著一隻隻大頭螞蚱從上面跳來跳去。

麗麗說,螞蚱是可以烤來吃的,我一聽,兩眼放光,立馬從父親那裡討來火柴,又扒拉了一堆枯草和樹葉,點起了火堆。麗麗很快逮了幾隻螞蚱,用尖細的樹枝刺穿螞蚱的身體,然後把它們架在草火堆上。烤熟後的螞蚱,大腿香脆,吃起來有一股青草的味道。我曾打開過它們的翅膀,那翅膀像小小的折扇,很美。

麗麗有做不完的事,不像我,寫完了作業就可以游手好閒。她做事的時候,我就跟在她屁股後面,時不時地搭把手,只盼她快點得空。我對她很是崇拜,覺得她腦袋裡裝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怎麼變美。

我們一起去梨樹園裡打豬草,那裡的梨樹長得參天高,從山下一直延伸到山腹,然後與山林融於一體。豬草不一會兒就裝滿了畚箕,我們就躺在山腳下說話。太陽曬得人犯暈,身邊的商陸飽滿得要漲出汁來。鳥很喜歡吃商陸,它們在梨樹上蹲點,鳥糞拉在樹幹上,也是白裡透紅。我們將商陸稱為洋紅,因為它可以用來做冒牌的紅墨水。

而麗麗說,洋紅是用來染指甲的。麗麗摘下幾串商陸,擠破一粒,把汁液細心地塗在指甲上。她的手有些粗糙,指甲裡還有殘留的草漬,但她將手指「跪」在掌心,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在維護著女孩子天生的精緻,讓我也情不自禁地要去學她——將像樹杈一樣打開的手指收攏起來,不再吊兒郎當。看著指甲一個個地由普通的肉色變成透亮的紫紅色,整個過程如同經歷了一場美的啟蒙。

有一次在麗麗家裡,她拿出一件媽媽的胸罩——用白色的棉布做成的,沒有海綿,腋下繫帶,罩杯的部分走了一圈圈的縫紉線。她將胸罩戴在身上,套上媽媽的裙子,又找了兩雙襪子墊在罩杯裡。然後,她給我唱戲聽。花鼓戲,她唱胡大姐,手持紙扇,眼波如絲,聲線婉轉。我在一旁聽得癡迷,抄了一根扁擔,也扮砍樵的劉海。

盛夏的黃昏,我們在井邊洗頭,用一支「青春」牌的洗髮膏。空氣中縈繞著好聞的香氣,在井水的倒影中,夕陽慢慢收斂鋒芒,天邊也堆起了軟糯的紅雲。我看著麗麗水盈盈的側影,就問她:「你長大了想做什麼?」麗麗捋著頭髮,頓了頓說:「我想唱戲。」

村裡孩子多,少不了打架扯皮。在我印象中,麗麗總是伶牙俐齒,吵架從不會輸。只有那一次,有個頑劣的男孩子說她:「你是撿來的!」接著,一大群孩子起哄:「撿來的,撿來的……」麗麗像中了撒手鑭,瞬間就頹然了,垂著腦袋,鬥志全無。

麗麗是收養的,她自己知道。從小,她在家中的待遇就和兩個哥哥不同,她要做很多的活,得到的卻是很少的關愛。但她不怨媽媽,「如果沒有媽媽,我小時候可能就餓死在馬路上了」。她總這麼說。

所以麗麗希望自己快些長大。她說:「我在等十六歲,有了身份證,就可以去南方打工,可以賺錢寄給媽媽,讓她高興。如果錢有富餘,我就去學唱戲。要是有一天能登台表演,讓我吃再多的苦,我也願意。」

我說:「我想當大學生,去大城市讀書,工作,然後人五人六地回來,穿好看的衣衫,開屁股冒煙的大車。不要拖拉機,要開那種至少一次能捎十幾個人的大車,把我爸媽接走,然後誰想去我那玩,都捎上,每次捎一大串。」

那時的我們,還不懂得什麼叫夢想,只知道那樣說著話的時候,天上的流雲倒映在井水的波光裡,格外聖潔、溫情。心裡也似有火焰在跳動,小小的,卻茁壯有力,在我們之間彼此照耀,惺惺相惜。

2

我第一次見到小金姑娘的時候,她正在閣樓上煮稀飯。稀飯開了,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她蹲在旁邊,用筷子畫著圈攪動著,嘴裡哼著一首流行的曲子。

那時我初中剛畢業,已經不打算繼續上學了,就去了遠房親戚的手套廠打工。親戚嫌我年紀太小,我媽說了很多好話,他才勉強答應讓我先試試,然後把我領到宿舍。

宿舍是一幢有些年代的紅磚房,四周種滿了壯碩的泡桐樹,枝葉敦厚濃郁,光線幽靜,牆腳生長著旺盛的青苔和蕨類。房子被手套廠租下後,簡單佈置一番,就成了工人的住所。樓下住著生產車間的男工,二樓是閣樓,我和小金姑娘同住一間。

我們都在包裝車間做事,作息時間一致,幾天下來,就成了朋友。上班時,我就坐在小金的身邊,她暗地裡沒少關照我。在我們周圍的都是附近村鎮的婦女,由於我們的工資是按件計算的,半成品又有限,僧多粥少,吵架是常有的事。我不敢和人爭搶,只好用幾隻報廢的手套偷偷練習,怎樣快速地翻轉,怎樣檢查有無破損、漏氣,怎樣嫻熟地打包、蓋章。那時並沒有過多的心思,在學校時曾有過的理想早已爛在肚子裡,只希望多賺一些錢,好給媽媽看病。

小金比我大一些,左腿微微有些跛,但不影響走路,也沒影響她的性格。她性格大大咧咧,嘴巴又甜,和廠裡的人個個熟絡。沒有事做的時候,她就去樓下借書,大多是金庸的武俠小說,拿上來了我們就坐在樓道上,腦袋擠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待天色暗下來,我們就早早地躺在竹床上,一人一把蒲扇,不緊不慢地說著話,大多是講書裡的人物和情節。我說我喜歡小龍女,她長得好看,還有絕世的武功;她說她喜歡陸無雙,可愛又不古板,還有,和自己一樣,都是跛腳的姑娘……有風的時候,窗外的樹葉嘩啦啦地響,白色的蚊帳在我們身邊鼓起來,像帆。

樓下的男工們喜歡打牌,大部分時間都是前半夜吵吵嚷嚷,後半夜鼾聲如雷。他們知道如何偷電,經常光著膀子吹風扇。燈光徹夜不滅,從樓板的縫隙裡漏出來,夜間我和小金就是踩著那些點點的光斑,繞過樓道,走下露天的階梯,去附近的菜地裡上廁所。

廁所是公用的,和宿舍之間隔著一條泥巴小路。路兩旁蟲聲唧唧,此起彼伏。地裡的南瓜籐爬到小路上,長得格外青翠、豐腴,葉片毛茸茸的,時不時地就撓癢我們的腳脖子。

有一天晚上,停了電,天氣又熱得出奇,我和小金只好到南瓜地裡去歇涼。身邊螢火蟲半明半寐的,煞是好看。一抬頭,就能看到旋轉流動的星河。馬路上汽車的燈光,慢悠悠地掃過山巒,我們並肩坐在一起,聽著長一聲、短一聲的狗叫,小聲又輕柔地聊著各自的願景。

不說話的時候,我們就望著遠處。我們知道,山的那邊,就是鎮上。小金說,她存了一些錢,過兩年想到鎮上租個門面,開間服裝店。她也想過要去南方打工,但父親去世後,她媽媽的精神就出現了問題,這些年全靠奶奶照顧。奶奶身體不好,走遠了,她不放心。

「我媽媽現在就是個小孩子,每天要吃糖。我每次回去都到鎮上給她買一堆糖,她見了我就特別高興,晚上也要我抱著睡。以前她脾氣可大了,現在就像個麵團一樣,成天笑嘻嘻的。」小金姑娘停頓了一下,又補充,「見誰都是笑嘻嘻的。」

「但是——」我想說些什麼,又和著唾沫嚥了下去。安慰終歸是無力的,生活的真實永遠高過言語的虛空。

「但是——」小金姑娘扭過頭來,眼神燦亮,「但是只要活著,就是好的。人活著,就會有盼頭。」她跟我說,也跟她自己說。

月上中天,空氣裡的溫度漸漸降下來,起了夜風,吹得南瓜葉沙沙起伏,如溫柔的水波。螢火蟲擦著我們的肩膀飛過,在濃稠的夜色中發出微光,呼朋喚友。我們不約而同地張開雙臂,就像鳥兒打開翅膀,涼颼颼的風從腋下穿過去,身體也輕盈得要飛起來了。

但我們是冒牌的鳥兒,真正的鳥兒們,那時正棲息在高大的泡桐樹上,養育兒女,繁衍生息……

3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

離開家鄉很多年後,我牽著女兒的手在湘江邊漫步。幾隻白鳥停在江心洲上,支著細長的腿,低頭覓食。老渡口邊,一條漁船在水波中輕柔地搖曳,船夫坐在船頭,打著一個結結實實的盹。

望著粼粼的波光,我教她念海子的詩,一字一句,感觸莫名。年少時曾踮腳仰望的幸福,如今,已安然握在手心。

一個人,如果有回憶暖著,即便身處暗夜,也不至於愴然獨行。那些曾有緣同船共渡、肝膽相照的陪伴,都是生命裡珍要的部分,而在這濃烈的陽光下緬懷過往,更覺山河故事皆情重。

這世間哪一個渺小、卑微的生命不是在努力地活著?或是為了一個兒時許下的璀璨夢想,或是為了一個匍匐於泥淖亦不肯丟棄的盼頭。

願無歲月可回首。

願有歲月可回首。

願此後在彼此看不到身影的歲月裡,我們都活得熠熠生輝,發出溫柔的光芒。

用鼻子談戀愛的Z小姐

氣味可以儲藏記憶,但如果記憶的瓶子打碎了,氣味就會消散。

1

據說一個人的鼻腔裡,有幾百萬個嗅覺感受器細胞,就像一座擁擠的大型城市。

在遇到Z小姐之後,我才發現,這「細胞城市」與我們的人口城市一樣,每一座都是不同的。尤其與她的比起來,我的這座城市真是太單調、貧瘠了,既不鮮活,又不特別。

Z小姐有敏銳的嗅覺,如同一種特異功能。比如你前一天吃過某種東西,她還能從與你談話的空氣中分辨出來。

「那除了洋蔥土豆餅,還有什麼?」我訝異地問她,好像幼年時埋在樹下的秘密被人發現了。

「小嬰兒的奶嗝和皮膚香氣;內衣的背扣被黃昏時的第一層汗液打濕後的味道;難耐蚊蟲叮咬的瘙癢,指甲劃破皮膚,花露水和洗衣液夾雜在一起,被陽光蒸發,殘留下來的氣味。所有味道混雜在一起,像十幾歲時的親吻,莽撞又真誠。」她嘴唇上揚,勾起一個神秘的微笑。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聽一聽她的愛情故事。

2

Z小姐說,她與現在的男朋友是在一次讀書會上認識的。對方是一名插畫師,戴著眼鏡,臉龐稜角分明,有濃密的卷髮,像暴雨過後茁壯成長的小植被,笑起來的時候酒窩裡能裝下一個春天。

我沒有見過那位插畫先生,但從她說話時的神情來看,應該是她很喜歡的人。她則打開錢包給我看,裡面有一張卡片,畫著兩個小人兒:一個是Z小姐,眉眼溫煦,裙裾飛揚,有著如風過柳的嬌媚;一個是插畫先生,憨實可愛,白襯衫上打了個紳士的領結。兩個人拉著手,站在窗下,整個畫面看起來又萌又暖。

Z小姐說,她第一次見到插畫先生時就喜歡上他了。因為那天讀書會上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男士,唯獨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可以瞬間與週遭其他人區分開來。

她跟人換座位,悄悄地坐到他身邊,看到他在很細心地記筆記。他的字很好看,筆觸綿柔有勁,筆尖在A4紙上發出細微的聲響,讓她想起幼年時睡在外婆的屋裡,半夜醒來耳邊響起的沙沙聲——春蠶在竹匾裡啃食桑葉,空氣裡泛出一股蓬勃的、絲絲縷縷的香氣。

後來他扭過頭來,笑著看她,眼神像在春風裡甦醒的小池塘,波光粼粼的。那一霎,她心底那塊往事的浮冰,好像也在一點一點地化掉,化成潺潺的水流,穿過整個心臟。

「好浪漫的相遇啊!」我感歎道。

Z小姐也笑起來:「是我主動走近他的。對於愛情,這些年我一直很固執,也很挑剔,但是那一次,遇到他,我一下子就聞出了他身上的味道,就像跟我是舊相識一樣。或許那種味道,就叫『同類』。」

她說,他們在一起,可以看同樣的書,聽同樣的碟,吃同樣的食物,談論同樣的話題,一切都默契又溫和。經常,他畫畫的時候,她會在他身邊的小凳子上寫稿件,間歇時就從後面環住他的腰,鼻尖拱在他的脖子裡,然後就會聞到熱乎乎的、甘甜的、溫存的氣息,像兒時捨不得一口吃掉的棉花糖,讓人覺得親切又迷戀。

我忍不住問:「親愛的,你在用鼻子談戀愛嗎?」

她想了想,答:「這樣說,也未嘗不可。」

我開始好奇:「那你的嗅覺,從小就這樣靈敏?」

她摸摸鼻尖,垂下眼眸,睫毛的陰影打在蘋果肌上,像時光裡的慢鏡頭。「不是的。應該說,是我的嗅覺,帶給了我第一次對愛情的心動。從那之後,我就發現,嗅覺,倒成了外界與內心之間的,最近也最真切的那條道路。」

3

Z小姐的第一次心動發生在她的少女時代。

高一時有一次學校週末放假,她坐中巴回鎮上的家。就在車子剛發動的時候,有個男生在車後追過來。他也不大聲喊司機停車,只是背著書包埋頭奔跑。她在心裡發笑,真是個呆子。

呆子終於追上了車,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邊,對她說:「嘿,是你呀。」

她也認出他來,抿嘴笑一笑,算是打招呼。他是隔壁班的班長,學習很厲害,上次期中考試,她就是因為比他少一分,而不得不屈居全校第二。

柏油馬路上,車子開得像要飛起來。夏日的餘暉照在車窗上,拉起一道道冗長的光線,黃昏時的熱風也一陣陣灌到車廂裡。

然後,她就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清新甜蜜的香皂味,還有淡淡的少年的汗味,好像和她之前聞過的氣味都不一樣。那一刻,她心裡對他尚有的一點點小嫉妒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後來車子在半路突然壞掉,司機說修理需要很長時間,至少一個小時以上,於是就有人下車步行,有人罵罵咧咧地等待,也有人乾脆站在路邊等下一班車。

「要不,去我家坐一坐?」他試探著問她,「離我家不遠了,走路幾分鐘就可以到。」

她看了看手錶,猶豫了一下,竟然答應了。

她跟在他後面,沿著馬路走了一小會兒,折了個九十度的彎,就看到了一處小院。三三兩兩的紅磚房子立在山腳下,圍著一塊水泥坪,幾個小孩子在坪裡踢毽子,見了他就開口叫××哥哥。

他從書包裡摸出鑰匙,開了門,請她進去坐。她有些拘謹,把書包緊緊地抱在胸前,坐到牆角的沙發裡,開始打量四周。很乾淨的屋子,有艾草與蒼朮燃燒過的香氣,頭頂一把三葉吊扇,正打著旋,掀起涼風陣陣。

他告訴她,他的爸爸長年在外做生意,一年也回不來幾次;媽媽應該是打牌去了,等太陽完全落了山,也就回來了。

他自顧自地跟她說著話,又從冰箱裡端出半邊西瓜放在桌子上,然後取了兩隻瓷調羹,和她一人一隻,對她說:「來,我們吃西瓜。」

她不說話,也不推辭,就那樣和他頭頂著頭,沉默著,一勺一勺地挖西瓜吃。西瓜微微的串了味,但不影響口感,甜沙沙的,吃下肚後瞬間覺得清爽舒適。挖西瓜的時候,有一次兩個人的手背碰在了一起,他笑起來,她卻很快彈開了,臉上一熱,眼睛不敢看他的臉。

吃完西瓜,她提出時間不早了,應該早些回去,於是轉身就往馬路邊跑。他也跟著追出來,幾步就追上了她,然後說:「我陪你等車。」

暮色輕薄的馬路邊,他站在她的身旁,時不時地跟她說起一些學校裡的事,一直到車子修好,又目送她離開。

那天過後,在學校遇見時,她再看他,再想起他時,儼然已是與往日不同的感覺,就像捂了一個隆重的秘密,只是一切都沒有說破。

她會在本子上把他的名字寫很多遍,也會在內心暗暗期盼他路過教室。他也送過她很多明信片,摘抄了一些不濃不淡的歌詞,每次週末放假的時候,會假裝巧遇與她同車。

只是,車子再也沒有壞過了。

4

高二時,他突然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來學校。她找同學去打聽,說是好像他家裡出了事,他爸爸沒了。

再次在學校裡見到他時,他好像整個人都變了,不愛笑,很低沉,也沒有再給她送過明信片。她很擔心他,於是鼓起勇氣,寫了小紙條,約他晚自習後見面。她在教學樓下等了很久,他才出現。見了她,他也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抱著她,腦袋伏在她的肩頭,小聲小聲地哭。

他的成績也迅速下降,到了高三時,乾脆退了學,外出打工去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聯繫過她。而她,則繼續在學校裡充當好學生,為考上心儀的大學做最後衝刺。

學校的紅榜裡,她的名字一直穩穩當當地掛在第一名,被一大片羨慕的目光圍繞著,但她卻沒有多少驕傲和快樂。沒有人知道,其實隨著他的離去,她的內心已經變得不再完整。那憑空缺失掉的一塊,很多年過去後,也沒有再長出來。

倒是她的嗅覺,好像突然就變得敏銳起來。儘管第一次的愛情,聞到過,感受過,又失去過,但那種憑借氣味來解讀事物情感的能力卻真切地保留了下來,以至於後來只要聞到某種氣味,就能準確地分辨出與之相關的種種脈絡。

5

很多年前,她在一座城市出差,遇到一家香水店,琳琅滿目的小瓶子裡裝著各種各樣的故事。

店員告訴她,店裡的香水有好幾百種氣味,自然的,植物的,果蔬的,食物的,酒類的,情感的……比如巴黎雨後的街道,療愈失戀的小蒼蘭,靜雅醇厚的沉香木,甜美活潑的橘子,午夜的雞尾酒,十六歲的初吻……末了,店員又帶著職業性的微笑問她:「小姐,你要哪一種?」

她對著店員喃喃而語:「六月黃昏時的中巴上,男孩子乾淨的汗味和香皂殘留;艾草和蒼木燃燒過後,西瓜在風扇下散發出的水汽和甜蜜;明信片上,少年皮膚的餘溫和歡喜;五月的空氣裡有落花的暗香,淚水的鹹味打濕在少女的肩頭……」

「真的有這種香水嗎?」停頓的時刻,我柔聲問她。

「沒有。」她說,「科技是神奇的,可這世間畢竟沒有一條時光的原路去供你返回呀。」

Z小姐繼續說。後來她回老家縣城辦事,期間去看望了一位同學,無意中竟聽到他的消息。他退學後去沿海打工了,後來又做了生意,再後來又賠了,過得潦倒。如今他已經結婚了,就住在縣城的菜市邊,開了一家生鮮店。

她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店裡給顧客剁排骨,光著膀子,皮膚黝黑,身材也走了樣,只有臉上的輪廓,還依稀殘留著少年時的影子。他的老婆,一邊喂孩子吃奶,一邊麻利地給顧客找錢。她身上穿著一件肥大的綿綢衫,領口露出的那一節內衣肩帶已經舊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我以為,有一種感情,只要一直珍藏著,就不會失去。我以為,自己還可以等待,卻不知已經永別。」

「氣味可以儲藏記憶,但如果記憶的瓶子打碎了,氣味就會消散。」

「是的,是我自己親手打碎了那個瓶子。」

6

那次從老家回來後,Z小姐就開始想要談一場新的戀愛了,一場不需要依靠氣味和記憶的戀愛。

但她的鼻子依舊敏銳,依舊能夠準確無誤地聞香識人。她相信,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嗅覺可以拂去珠光上的蒙塵;在耳朵不能清淨的時候,嗅覺能讓內心聽到最真實的聲音。所以,在選擇男友時,對方的舉止言行必須對味。畢竟,她雖然渴望愛情的氣味,但寧缺毋濫。

她也相信,總有一天,她的鼻子會為她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就像是上天為她量身定制的一樣。在那個人面前,很多話,你還未開口,他已經心領神會。和他在一起,有乍見之歡,也有久處之愛。他給你溫暖的情意,你贈他珍貴的懂得。於是,後來的後來,插畫先生就來到了她身邊。

一個跟嗅覺有關的愛情故事就此收梢,但餘味依然縈繞在我的心間,久久不散。謝謝你,親愛的Z小姐,那一日,徵求了你的同意,把你的「氣味故事」寫了出來。如此,便可以告訴更多的好姑娘——如果有一天,遇到了對愛情挑剔的人,請不要埋怨,也不要立即扭頭走開。給他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個契機,因為他所有的挑剔都是為了更好地辨識和相認,然後,穿越五味陳雜的人生,驚濤駭浪的人海,打開懷抱,逕直向你走來。

做一個不湊合、不打折、不便宜、不糟糕的好姑娘

為何活著活著,我們的工作就成了被迫,生活也過成了湊合。

1

一直想寫一寫朵拉,她是住在我隔壁城市的一個姑娘,也是讓我一想起就感歎造物神奇的一個存在。

我還記得兩年前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那天,兩個小時前,我們還在網上聊一部新上映的影片,兩個小時後,她就出現在我家小區的大門口。我飛奔出門去接她時,她正從車窗裡探出一個「爆炸頭」,向我用力地揮著手。

我又驚又喜,與記憶裡她發過的照片對比之後,還是忍不住問:「朵拉,是你吧?」

她爽朗一笑,朝我一拱手:「見過小汐姐,正是鄙人。」

「那快上我家去,正好到飯點了,我做飯給你吃……」我激動地坐到她身邊,正欲領她進去泊車,誰知她竟然效仿王子猷,說是要立馬回去。

「下次吧,今天我就是突發奇想,一時興起,想見見你,這會兒見到了,也就遂了今天的興致,不如先回家去啦。」

然後,她就那樣把我和我剛說出口的「你小汐姐廚藝還不錯」那句話拋在了大門口,繼而在我目瞪口呆的神情中,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沒想到,幾天後的一個週末,朵拉姑娘還真的又過來了。依舊在大門口,我去領她,大老遠的她就朝我喊話:「喂,你不是說要做飯給我吃嘛,我餓了。」

我一拉車門,就看到副駕駛上放著一束扶郎花。她衝我一笑,道:「別看了,就是送給你的!」嘿,小姑娘還真是浪漫。

上樓後,我在廚房裡給她煎雞蛋餅,順便把冰箱翻了個底朝天,琢磨著要怎樣才能弄出幾個花樣小菜來,可不能讓她看扁了我這個資深家庭婦女的廚藝。

她也不閒著,在客廳幫我伺候小孩,上躥下跳,使盡渾身解數,終於把幾個月大的小屁孩逗得咯咯大笑。見狀,她立馬童心爆棚,衝著廚房跟我說:「話說你家小孩真好玩呀,真想借走陪我玩幾天。」

我一激靈,嚇得鍋鏟差點兒掉到地上,生怕她興致一起,上一秒還在搖晃奶瓶,下一秒就將小孩打好包,丟到後備廂裡借走了。

待我一桌子飯菜準備好,她居然把小屁孩哄睡了。她咿咿呀呀地哼著兒歌,半跪在床上,給小孩掖被子。若非親眼所見,我還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九年的「爆炸頭」小姑娘會做的事。

飯桌上問起,我才知道,她上大學時曾在福利院做過兩年義工。她嘻嘻哈哈地描述著:「遇到過一個特別淘氣的小孩,喜歡惡作劇,比如把大伙的鞋子全灌滿水,還真是有我小時候的風範啊!後來我跟他稱兄道弟,很快就把他收服了。說真的,照顧小孩確實是一件非常磨煉意志的事情,但是也能收穫到很多感動和快樂。」

她說得興致勃勃,我只能不停地給她夾菜。作為一名長期奮鬥在帶娃一線的人,那一刻真是十桌子的飯菜也無以表達我對她的崇高敬意。

她也不客氣,夾進碗裡的菜都照單全收,接著還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對一個廚娘最好的讚美,就是把她燒的飯菜吃得只剩下盤子。

2

第三次見面,是去年秋天的某個午後。頂著一頭「非洲玉米辮」的朵拉姑娘直接在樓下嘀嘀嘀地摁喇叭,問我可否賞臉去她家吃晚飯。

我欣然前往。在她的後座上,我家女兒已經會喊「阿姨」了,並且顯然對阿姨的髮型很感興趣,眼睛滴溜溜地盯著那一股股的小辮子,還有辮子末端的那些五彩繽紛的小玩意兒。

「寶貝,不要叫『朵拉阿姨』,要叫『朵拉姐姐——』」朵拉對著後視鏡眨眨眼睛,「人家不是還沒結婚嘛。」轉瞬間,她又變戲法一樣地從身後拿出一個毛絨玩具大象來,將小屁孩逗得心花怒放,「姐姐姐姐」叫個不停。

路上閒聊時,朵拉告訴我,現在她一個人住。數年前她在市區買了一套六樓的房子,當時送了個七樓的閣樓。後來她把六樓租了出去,自己平時就住在閣樓裡,穩穩當當地做包租婆。

「唔,好精明的小算盤啊!」我打趣她。

她嘿嘿一笑,接著說:「我大三時,老家的房子被市政府拆遷了,賠了一筆錢。那時我爸爸已經過世,媽媽重組了家庭,條件還不錯。我嘛,便成了直接的受益人。不久後,我用那筆錢付了現在這套房的首付,又做了點兒小投資,再加上工作後的收入,這些年,玩得還算盡情盡興。」

兩個小時後,我們到達朵拉的閣樓。幾十平方米的地方,就像童話中小魔女的住所——原木地板,大大的天窗,稀奇古怪的玩具和植物,一隻黑色的貓,夕陽的餘暉徑直降落在頭頂。而當她穿著裙子,趴在欄杆上遠望祖國的大好河山時,我又想拿把掃帚給她,看她是不是真的騎上去就能飛起來。

雖然朵拉姑娘沒有飛起來,但是那天她準備的晚餐同樣讓我疑心她是不是真的擁有魔女的本領。不到一個小時,她就在廚房忙活出了大大小小十來個菜,全程還不讓我幫忙。

吃飯時,她給我倒了一點紅酒,又給小屁孩搾上果汁,然後放上音樂,把「貓女王」攤在腿上,一頓飯吃得既有滋味,又有情調。只是,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廚藝」二字了,真是羞煞人也。

秋夜微涼,滿窗明月下,我們說著三兩閒話,只覺時光安然,人心溫軟。我也知道她的工作是網游設計師,一個聽起來非常酷炫,實則異常辛苦的職業,所以不免有些好奇,然後就問了不少「會不會太辛苦」「有沒有很枯燥」之類的問題。

她頓了頓說:「說不辛苦,肯定是假的,加班熬夜是經常的事兒,傳說中的『把女人當男人使喚,把男人當牲口使喚』的行業嘛,這或許就是同行女孩子很少的原因。但是,也不會覺得很枯燥,因為這是我從小的夢想。」

「童年時,家裡因爸爸的生意欠下債務,我基本上都沒有什麼玩具。有一次,我去同學家玩,看到同學在打一款叫『魂斗羅』的遊戲,電視屏幕上的小人,有幾十條生命,一路闖關斬將,全憑手中小小的鍵盤操作。當時,我一下就被吸引了,一直在旁邊看到天黑。回家後,我立馬央求媽媽給我買一台遊戲機,可媽媽不但拒絕了我,還打了我,說不會給我買,也沒有多餘的錢給我買。夜間,我看到媽媽偷偷抹眼淚,念叨我怎麼就不學好,說掛心遊戲的孩子,哪有成績不下降的?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就長大了,明白原來在這世間,你想擁有什麼,就應該依靠能力去獲得;你想辯解什麼,就必須拿出事實來證明。

「自那以後,我每天放學後就去撿廢品,存了差不多一年半的錢,終於買到了一台夢寐以求的遊戲機。而在學習上,我也愈發用功了,成績考得一次比一次好,拿了一個又一個獎狀。高考填志願,我義無反顧地報考了網游動漫設計專業。那一次,也是媽媽第一次正面支持我。

「大學時,我就認識了我現在公司的老闆。他對我的設計很感興趣,我們經常一起探討,後來還成了好朋友。

「所以,我的工作就是時刻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能從中找到樂趣,也能找到自己的能量場。比如賦予角色生命,一點一點地,從骨骼到服裝,從身世到性格。而我則像一個創世主,這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至於工作強度方面,就是看自己如何調節了。我是一有假期就開著車到處亂跑,讓自己完全放鬆下來。這些年,我去了很多的地方,也體驗到了很多不一樣的生活,但我不將其稱之為旅行,而是晃蕩,滿世界地晃蕩,隨興趣,隨興致。總而言之,盡力享受工作,盡心感受生活,這是我的人生信條。」

朵拉姑娘說完後,我看到她的眸子更亮了,像明鏡,能映照天上的星河。我默默在心裡給她點了一個大大的贊。

想起龍應台給兒子的家書:「孩子,我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績,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當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給你快樂。」

而朵拉,應該在年少時就懂得了這個道理。這位住在閣樓上的姑娘,有勇有謀,有情有義,看似遊戲人生,實則沒有荒廢生命中的每一分鐘。

她是追夢的人,更是與夢想同行的人。在她的世界裡,夢想的能量時刻都在流動著,脈脈溫存著,給生命美好的補給與支撐。

她很快樂,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她把人生過成了一場賞心樂事,活得盡力盡心,更盡情盡興。

老歌裡唱著:「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放眼這世上的很多人,誰不是在年少時有過熱忱的夢想?誰不曾無比嚮往不將就、不晦澀的快意人生?可是為何活著活著,我們的工作就成了被迫,生活也過成了湊合?無非是少了一些勇氣和堅持吧。

屈指一算,我和朵拉又有將近一年未見了。據說,她正在忙著搗鼓自己的工作室,並四處招兵買馬,準備獨立山頭了。

「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做一個不湊合、不打折、不便宜、不糟糕的好姑娘。」

於是又想起朵拉,以及與之的相識、見面,遂奮筆疾書此一篇,待第四次見面時,正好可以去換她的晚餐。

活出獨一無二的光芒,給自己喜歡

對自己信守承諾的人,理應被這世界尊重。

1

那一天,午後的陽光從玻璃窗子裡慢慢滲進來,暖得像老友的問候。我盤腿坐在陽台上,聽橘子彈吉他,唱歌。從《Vincent》到《那些花兒》,一首又一首,耳朵和心一起幸福著。橘子坐在我的對面,剪了個短髮,小男孩似的。我覺得很有趣,就伸手去夠她的頭頂,一根根頭髮精神抖擻,扎得手心癢癢的。

她笑起來,停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彈唱:

我們的城市,是一座密林

我們點著燈,嚇跑黑夜和寧靜

黑夜,繫著樹葉圍裙

騎桃花馬,爬騰雲梯,一口一口,啃掉夢和星辰

…………

我起身給她倒了一杯咖啡,問她:「這一首,你最新的作品?」

她接過咖啡,把吉他橫在腿上,說:「是呀,我沒事的時候就會自己寫一些句子,然後彈給自己聽。」

「真好,我很喜歡。」我想了想,覺得她的新髮型很像村上春樹筆下的綠子,於是就把《挪威的森林》裡的一段話說給她。

「嗯……就像在春天的原野裡,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隻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麼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嗎?』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看,我就是這麼喜歡你。」

橘子咯咯地笑起來,腦袋膩在我的肩頭:「我也很喜歡我自己。」

2

最初認識橘子時,她還是一名大學生,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那會兒,我父親生病,做手術,我在醫院一待就是半個月。期間,橘子的奶奶也病了,正好跟我父親一個病房。當時是她送奶奶過來的,辦理入院手續,忙前忙後,小小的個子,紮著馬尾,背了個大包,看了怪讓人心疼。於是,我就理所當然地過去幫了些小忙,順便就認識了她。

在橘子的家鄉,漫山遍野都是橘樹。橘子是個倖存的難產兒,一生下來就沒有了媽媽。奶奶抱著她,看著門外紅彤彤的柑橘,順口就給她取了名字。

好在橘子也順風順水地長大了,一路都沒有經歷什麼災病。但是等橘子長大了,奶奶就老了,這樣的病,那樣的病,也全都找上門來了。

奶奶捨不得花錢,先是在家鄉找赤腳醫生,再又到鎮上的診所,誰知病卻越治越重,最後不得不上市裡的大醫院了。

手術後的奶奶躺在病床上,心疼醫藥費,也心疼孫女,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橘子小時候的事,總忍不住歎氣:「人老了,真是個拖累啊。」

橘子就逗奶奶笑,跟她講學校裡的趣事,雖然奶奶聽不懂,但她看著孫女高興,她也跟著高興。

橘子在市裡的一所師範學院上大學,那次是專門請假過來照顧奶奶的。沒事的時候,她也不閒著,從包裡拿出書來寫寫畫畫。她跟我說:「就要考試了,我想再加把勁,爭取拿個好成績。」

一天清晨,我看到她坐在窗邊背誦英語單詞,聲音壓得很低,很柔,一句一句地,像山溪滑過耳鼓,讓人心生溫情。乳白色的晨光打在她的身上,又不禁讓人感覺到,那樣小小的身體裡也可以蘊藏無盡的能量。

她說:「小時候,奶奶常跟我說,人的力氣是花不完的。你看,吃飽喝足,一天醒來後,整個人又是新的了,又獲得了新的力氣。」

橘子奶奶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橘子躺在陪護床上聊天,頭挨著頭,鼻子裡滿是消毒水的氣味,心裡卻盛著希望和暖意。那種感覺有些像同一輛列車上的旅人在暗夜裡相互陪伴,天亮時就要各奔東西。

那天夜裡,我沒忍住,就問橘子:「怎麼沒見到你爸爸?」

她遲疑了一小會兒,然後告訴我:「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出去打工了,每次回來,他都會給我帶很多禮物,還會把我抱起來,頂在脖子上,滿村子晃悠。一直到我10歲那年,他在外面安了家,算是入贅吧,後來就很少回來了。記得有一次,他帶著那邊的阿姨和弟弟回來,臨走時,他偷偷給奶奶塞了些錢。當時他臉上那種愧疚又害怕的神情,我到現在還忘不掉。那次爸爸走後,奶奶哭了好久。」

「抱歉啊,惹你傷心了。」我很是不好意思。

她微笑起來,用平靜的語氣輕輕融化了尷尬:「沒有關係。我不提爸爸,其實是怕奶奶傷心。對於我自己,我理解他的難處。他膽小懦弱,但不是壞人。小時候他買給我的禮物,我每一樣都留著。而且,我現在也長大了,可以賺到錢,也可以照顧奶奶,生活得很好,我很知足。」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在她的回憶中,很多背後的負重都被她輕盈地一句帶過了。如此,也讓我愈發覺得,這個姑娘有著與同齡人不一樣的品質,像珍貴的珠貝,潤澤了自己,又輝映了旁人。

3

是年冬天,記得是快要過年了,有一天夜裡我去逛步行街,路過一家專賣店時,居然看到了橘子。

她藉著櫥窗的燈光,擺了一個小地攤,賣各種各樣的水晶飾品——手鏈,耳環,還有毛衣鏈。其中屬耳環款式最多,一對一對,掛在一棵小小的鐵樹上,五顏六色的,在霓虹下閃耀得煞是好看。

她看起來生意很不錯,一下子就賣了很多手鏈和耳環。我繞至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嘿,需要我幫忙嗎?」然後我就和她一起蹲在地上,幫年輕的女孩子們試戴耳環。她們身上有好聞的雪花膏的氣味,說說笑笑間,竟也收穫了一堆簡單的快樂。

後來行人漸少,橘子順勢收攤。她提出想請我吃點東西表示感謝,怕我拒絕,又繞著彎子說:「好啦,我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我笑起來:「沒問題。」

我要了一碗蓮子羹,咕嚕咕嚕下肚,渾身熱氣騰騰。她點了奶茶和千層餅,大口大口地吃著,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姐姐,我剛才粗略算了一下,今晚我賺了一百多塊呢!」

「可是,你這樣會不會太辛苦?」

「不辛苦,我早上坐車去批發市場拿貨,然後再回宿舍把成品趕製出來。其實很簡單的,一把卷邊鉗就可以搞定很多款式。晚上人流量大,我就出來擺攤。今年流行戴這個,買的人也多。我想好了,再做幾天,我就回去陪奶奶過年。」

橘子坐在我對面,眼睛閃亮地說著。說她被城管逮住,到城管所「一日游」的經歷;也說她做過的兼職,拿過的獎……在她端起奶茶杯時,我看到她的指尖上裹滿了創可貼。

分開時,我們在街邊互留了聯繫方式。「青山綠水,來日方長」,橘子哈哈大笑。

過了一會,公交車就到了。她趕緊跳上去,又把腦袋從窗子裡伸出來,狠狠地朝我揮手。我站在街邊,看著車子漸行漸遠,心頭驀地一熱。那一刻,我開始深深地堅信,這位美好樂觀的姑娘未來一定可以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樣。

4

幾年前我搬到另外一座城市,臨走時橘子來送我。那時她已經大學畢業,在一所私立學校教英語,同時還在兩個培訓班兼課。

我們在茶樓見面,她穿了風衣,化了淡妝,整個人都有了一種知性的美。不過,見了我家小孩後,她就立即童心熠熠,和孩子打成一片了。

喝茶時,她有些不捨地問我:「你會在那邊定居嗎?」

我故作瀟灑:「不知道啊,這麼多年漂來漂去的也習慣了,最後停在哪裡,也已經無所謂了。」

她說:「姐姐,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我若有所思。

然後她又告訴我:「我正在學吉他,想把兒時的心願一件一件地實現。等你下次過來,我就彈曲子給你聽。」

「好啊。我無比期待。」

我相信她。我也知道,這不是一句普通的客套話,而是一個約定,是我們之間的,更是她與自己的。

每次和橘子聊完,我的心情都會很開朗。她雖喊我姐姐,但是在很多事情上,我覺得她足以成為我的老師。在我向她訴說生活中的一地雞毛時,她卻總是能將生命中的承受和艱辛,化作一句話的輕描淡寫,永遠都是溫暖篤定的樣子。

在生活面前,她是懂得舉重若輕的人。

5

時隔多年,我坐在橘子家的陽台上,推開窗就能看見沅江。江水穿城而過,流向更遙遠的地方。

我身邊的好姑娘,喝著咖啡,神色靜定。廚房裡飄來大骨湯的濃郁香氣,她的奶奶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正在切蔥花。一隻老貓圍在她的褲腿邊,腳前腳後地轉悠。

我知道,這樣的場景,曾經是橘子的一個夢境,她用了很多年的時間,來一點點地鋪墊,一點點地積累,一點點地實現。

她曾說要把兒時的心願一件一件地拾起來,就真的這樣去做了。彈吉他,畫畫,游泳,文身……還有帶著奶奶去很多的地方,看很多的風景,聽很多的故事,見很多的人。

她曾說,不能做讓自己看不起的人……

對自己信守承諾的人理應被這個世界尊重。

如果生而平凡,就應默默努力。

如果生而有翼,就不該形同螻蟻。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軌跡,如夜空中的星,如燈下的塵。

只是,無論你做著什麼樣的工作,身處什麼樣的環境,和什麼樣的人交往,都應該秉持內心的信念和明澈,有方向,有力量,然後,活出獨一無二的光芒,給自己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