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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一個貪婪者?

我突然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自己是不是一個貪婪者?

2014年,馬年,釋迦牟尼誕辰年。藏民說,馬年轉山,一圈等於13圈。對佛教信徒而言,這樣的年份當然不能錯過。五一假期結束後,我第八次為轉山而來到拉薩。當時的想法是,要在最佳的一年轉七圈。

來之前,朋友對我這份宏圖大志驚駭的同時,是滿臉的不相信。我能理解他的懷疑,因為轉山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都是在挑戰生理和心理的極限。一圈下來,整個人在高反和疲憊的折磨下已處於虛脫狀態,正常情況下,大概休息一周才能恢復元氣。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轉七圈,有些人連想都不敢想。

我當然知道這次轉山的難度,所以許下這個諾言之前,我也考慮了很久。而最終的結果已經顯而易見:無論有多痛苦,無論有多艱難,我一定要轉完七圈。如果你讓我尋找背後的理由,我找不到,這是冥冥之中的事,如果你問我,去神山之前是否有信心能轉下七圈來,我沒有準確答案。高原上,不確定的事太多,我只能告訴你,我去轉神山,要轉七圈,其他的事,不想說,也不願意去想。

馬年轉山,一圈相當於常年13圈,我希望為眾生、家人祈求更多的福報。

在做了充足的準備後,我和隊友們踏上了去往神山的路。在此之前,我把一直以來治療高血壓的中藥換成了西藥。我也明白,高血壓患者一旦吃上西藥,就終生無法擺脫藥物,但在我看來,和轉神山相比,這實在微不足道。

開頭很美好,剛在拉薩下飛機,高反症狀明顯比以前要輕,但我絲毫不敢大意。我小心翼翼地避免任何大動作,不彎腰、不低頭,走路使用“小碎步”。很慶幸,沒有任何反應。吃午餐時,我告訴自己,也告訴隊友們:“盡量別吃太飽,不然高反症狀馬上就來。”在這個時候,我已經看到幾個隊友的嘴唇起了反應,發紫,這是高反症狀的基本表現。

在拉薩休整的第一天,我端坐在房間裡修習功課,第二天,我驚喜起來,因為高反症狀好像消失不見了,或者說,和前幾次相比,高反症狀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我想,這可能是神山在眷顧我,因為我要轉七圈啊,不能一到拉薩就開始高反。我開始竊喜,神山正在護佑我。

在拉薩休整三天後,我們踏上了去神山的路。一如往常,這段路我們要走兩天一夜。從拉薩到阿里神山腳下,沿途風景誘人,古色古香的民居,充滿著藏傳佛教文化的氛圍,雅魯藏布江在高山深谷間急急流過,都會讓高原反應症狀很輕的人心曠神怡。如果說有點小遺憾,那就是天氣。一路上溫差巨大,在拉薩只需要一件衝鋒衣就可以,但到神山腳下時,我們已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

一到神山腳下的旅館,進了房間,我就如同居家過日子一樣,把皮箱裡所有東西都拿出來,規矩地擺放。我對自己說,我要在這裡待上一個多月,這裡現在就已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在神山腳下!

其實就在我把旅館當成家時,高反已開始襲擊我,和從前一樣的頭痛,呼吸困難但很輕微。我知道是治療高血壓的藥物起了作用,我唯一的擔心是,它的效果能持續多久,是否能讓我圓滿地轉完七圈。

2014年轉山歷時近一個月,山腳下的賓館成了我臨時的“家”,我也把家裡日常用的東西都搬到了這裡,八年轉山,神山已是故鄉。

兩天後,我們在凌晨7點從村口邁出了第一步。和往常一樣,大家三三兩兩地走在一起,聊天,看著周圍的景色,大有歡欣鼓舞的勁頭。我仍然小心翼翼,和我相比,這次的大多數隊友都是初出茅廬,第一次來神山。我大概也能預料到接下來的結局,中午過後,有幾個隊友已經掉隊,遠遠地落在後面。

還能跟上大部隊的一位隊友已經開始倒拖登山棒,大有豬八戒被孫悟空打敗後逃跑的神韻。我走近他時,聽到他嘴裡含糊不清地吐著話語。不是唸經,因為他不是佛教徒,也是自言自語,因為毫無邏輯,我聽了很久後,大概明白了,他並未意識到自己在說話,他的神志恐怕已不清晰,走出去的每一步都不會經過大腦,他在漫無目的地放逐自己,原因恐怕再明顯不過了:高反和疲憊。

那天晚上,落在後面的隊友趕上來時,一頭撲倒在床,紋絲不動,如果沒有粗重的喘氣聲震盪,和行將就木的人毫無二致。

轉山是個體力活,為了行走,其他的力氣能省則省。轉山途中在休息站休息時,我已疲憊不堪,為了節省體力,我趟下啃一個蘋果。

吃晚飯時,有幾個隊友死都不肯離開床。我當時的狀態還算好,於是大致對明天的轉山做了規劃,最後決定凌晨5點起床,5點半出發。

沒有人迎合我的計劃,因為大家疲憊不堪,連張嘴吃飯都沒有多餘的力氣。

在寂靜中,有人小聲地問我:如果明天有人起不來怎麼辦?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隊友不能再轉……

我愣了一下,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真的沒有想過。轉山這麼多年,我算高反最嚴重的一類,雖然這次吃了西藥控制了高血壓,可我已經隱約感覺高反症狀加重了。在出發前,我從未想過萬分之一放棄的心,但為什麼你們一開始就會準備好放棄?

我渾然不覺地冒起一股氣,但語氣卻是平和的:盡量都轉完,實在走不動了再安排車送回神山腳下。

又恢復了寂靜,在寂靜中,我聽到自己腦海裡嗡嗡地響。

第二天早上5點,果然有幾位同伴無法起床。他們的高反已經嚴重到一定程度,再讓他們轉下去,那就是對生命的不負責了。

我安排車輛把他們送下山,看到他們表情痛苦,半死不活,突然很內疚。

難道就因為我認為自己能走完便認定所有人都應該可以?難道就因為我想轉完便認定所有人都應該轉完?佛教裡講的放下,難道不是教我們去接受每一個個體,每一個事實?如果進一步去分析,是不是這件事的源頭便存了我自私的一面?我因為高血壓擔心以後能轉山的機會越來越少,我因為馬年轉山的機緣,因為想為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甚至自己的事業、生活祈求更好的福報,所以我今年要來轉七圈?

我突然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自己是不是一個貪婪者?修行路上有太多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