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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推開臥室的門時,看到地上堆滿了繡冊書籍,他的丈夫像一個酒鬼一樣蓬頭散髮坐在中間。將軍抬起頭,期望著他的夫人能夠問兩句什麼。但他的夫人只不過悄然走到榻邊,側身臥下,閉上眼睛,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咳嗽了兩聲。 

令人尷尬的沉默在延續,將軍數著雨聲,直到感覺身體發熱。他站起身來,走到夫人身邊: 

「可還有銀子麼?」 

「沒有。」 

「銅錢呢?」 

「沒有。」 

「我知道你有。拿出來,我們兒子得用!」 

夫人睜開眼睛,朝他掃了一眼。一如大小姐瞥一隻狂犬。 

「兒子,你倒還知道兒子。這會兒可還跟我擺將軍威風,把兒子掐住脖子,險些要了他性命!兒子,你是想拿錢買繩子來勒死了他。」 

「那孽子不肯喝參湯,我可不能等參湯擱涼了。」 

「你倒是想在參湯裡擱了砒霜,一半給他,一半給我,把我們娘兒倆都給治死了,你便可以去外面找花魁了不是麼?」 

「什麼,什麼花魁?」將軍驚訝的看著他溫順敦厚的妻子,「這是從何說起?」 

「花魁等閒五十兩不能見面,見面花酒不拿出幾百兩來肯定是過不去臉的。要讓一個花魁迎來送往,又不知送出多少萬銀子去。難怪,現在都沒錢給兒子買參湯。轎夫也辭了,傭僕也遣了,干請一個不要錢的走狗老蒲給你燒些冷不冷熱不熱的茶水菜湯,您老外頭吃肥飲膩的,回來拿茶水清湯洗腸子。倒自在得很。」 

夫人看到將軍的手指顫巍巍的朝自己伸了出來,將軍的牙關格格做響。夫人昂起了頭,同時有些擔心。她知道這個六十三歲的老男人一旦掄起一個耳光來,還是很夠人受的。有那麼一會兒,她嚇得閉了眼睛。簷下雨聲淅瀝,她數著,準備迎接那狠狠一掌摑,並打算立刻大哭出聲來。但等待良久之後,卻一無動靜。她睜開眼,看到丈夫已經在屋外台階上一屁股坐下。大雨從簷上垂下,灑在他已班白的頭髮上。 

將軍賭氣的淋雨加重了他腸胃的疾病,他決定取消那天的晚飯,老蒲將盛滿菜葉的湯水端到了後堂,而將軍則換過了衣服後,獨自在前廳盤算。事實上,他剛剛發覺自己可能沒有了功勳。他當年關山歷戰、縱橫萬里、金戈鐵馬、長戟千群的往昔,都凝聚在那個錦囊之中。他萬萬沒有料想到在多年以後,那殺人的記錄會成為他功勳的證明。青苔在森森的雨勢下蔓延,而花的香味令他只感到有嘔吐的慾望。「花草死屍的洗澡水」。將軍神經質的嘿嘿一笑。這孽子說的話偶爾也有幾分道理。 

那天晚上他夢見了曾經的秋天,萬林疏黃。他在原野之上縱馬點軍的情狀。鼓聲隆隆,軍樂隊奏《破陣樂》,為了美觀,他為軍士們的長戈都配上了鮮紅的纓子,像無數花朵在陣前絢爛的開放。當年的先皇作為領袖在他們面前騎馬而過,揮手朝軍官們示意,引來了軍官們潮水般的歌頌聲。而他手持長劍,隨心所欲如腕使指一樣指揮著軍隊。在完成一組命令後,年輕的士兵們佈滿煙塵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這是對他們長官如父親般的愛戴。 

「左軍前進……」他喃喃的說。夫人將手按在他滾燙的前額上,歎了口氣。 

「老爺。」夫人說,「你不要動彈。你發燒了。我錯怪你了,老蒲都和我說了。你心裡頭不快活。我也是說的氣話。你不要多想,把病養好了再說。」 

將軍病了半個月,這個老人放棄軍旅生涯二十六年來首次生了如此的重病。在纏綿病榻時,他看著那些他平素看不慣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把纖細的手指按在他的脈上,做凝神傾聽狀。每逢那些大夫們說些五陰六陽的話時,將軍就想一口痰吐在他們臉上。「什麼病,老子帶著病都能先登陷陣,斬首四十級。你們這樣的,四百個都是白給。」 

半個月後,將軍初次下地。他覺得步子輕飄飄的,並發覺以前豐隆的後背和粗壯的胳膊瘦了不少。「病嘛。」他自我安慰說,並開始慶幸不用再喝那苦澀的藥湯。時候進入了十一月,雨停止了。天色雖然冷,天氣卻開始響晴。 

將軍忍住不去打擾那些舊同僚。他知道進入冬天後老人們都有難愈的疾病,有些老人們已經遠出,去暖和的地方過冬。而他自己則無聊的趁著那匹老馬,穿著將軍的舊袍,在都城的街巷間流轉。 

「買定離手!開!」 

將軍聽見了這熟悉的聲音。他想到多年以前,黃河之畔,奔流不止的怒濤浩浩蕩蕩自落日方向轟然而來。當年的先皇和他的軍師們在黃河邊指渡口要津,做渡河的打算。而將軍自己,則在河灘上與人擺開了賭局。在黃河奔雷一般的大潮聲中,將軍大吼著: 

「買定離手!開!」 

他摸了摸腰間,發覺還有幾兩碎銀。他數了一下,十一塊大小不等的碎銀。他把其中八塊放進兜裡,把三塊拿著,摘了官帽,解了外袍,裹成一包繫在馬鞍上。他拍打一下自己的衣服,像一個普通鄉下老頭一樣進了賭場。 

「哎,那老頭,下注快些。買定離手了啊!」 

三塊輸光了,他又拿出三塊。等再輸了兩塊後,他又掏出兩塊。然後,又輸掉一塊,他把手裡的兩塊掂了掂,放回兜裡。出門,他想了想,難過起來:平白無故的少了六塊碎銀子。雖然是比較小的六塊,但…… 

他馭著馬,打算去輔國將軍府說說事。他想輔國將軍是他那些舊同僚中他最好也是最能信得過的一個人。去和輔國將軍說一下,上個呈文,也許聖上能承認他的功勳。在撥馬過去的時刻,幾隊迎親的堵街塞巷。他過不去,只得發著呆。等他發覺黃昏的集市小販又熱鬧起來的時候,只得轉身回府。 

「開門!」在自己家門前,他威儀十足的喊道。 

老蒲跑了出來,一見他便大驚小怪:「老爺啊,回來了呀。大事不好啦,您快來看看。」 

「什麼事大?四年前先皇駕崩了都不至於這麼急。」進了家門,將軍便敢肆無忌憚說話。「難道聖上……嗯?」 

「倒不是聖上,」老蒲說,「是輔國將軍他呀,自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