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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顯生命的最後一天中,長安的夏季如往昔一樣陰鬱。由於前一天已經假托疾病,他免去了當天上朝做傀儡的任務,得以在中午大快朵頤,吃了一頓魚羹,喝了橘酒。過午時分,他一枕黑甜,享用了數年來罕見的甜香夢境。在這個夢裡,他回到了少年時節的春宴園。父母與兄長招呼他與韋氏入座,勸他們飲酒為樂。這些已故的親人絕口不提多年後彼此的仇視、陰謀、陷害與殺戮,打趣著他與他的伴侶。等他醒來,望見垂暮夕陽時,不由長歎一聲。侍侯的宦官小心翼翼遞來手帕,讓他擦拭眼角滲出的、為死者而流的淚水。

黃昏時他讓內侍們遠離,在空蕩蕩的顯德殿悄悄接見了一位客人。這是他私人的秘密:久居後宮,他清楚的知道御醫們寫藥方時膽小如鼠。他們的性命與藥房上的藥重休戚相關,一旦君王被虎狼之藥催出一口鮮血,他們的首級不免會像前朝企圖與武則天爭寵的宮女一樣就此失蹤。李顯擁有自己的私人醫生,這位來自南方的青年不依常理,裝神弄鬼,但卻頗能博得老年人的喜愛:只有老人才明白,不循理路的偏方有時可以救得小命。雖然他開的藥經常讓誤服的麻雀或麋鹿死去,但李顯卻依靠著他的藥治癒了失眠。實際上,醫生的許多意見都很有裝神弄鬼的風範。

當然,這一天黃昏,醫生呈上的並非失眠藥物。他遞上藥物時,壓抑著一絲裝神弄鬼的微笑。這是一個月前,李顯支支吾吾,向他索要的東西——君王並不想把自己在後宮的尷尬完全暴露。幸好游醫深明此道,看著聖上的尷尬表情,一切自然明瞭。當然,如果呈送藥物時顯得面帶譏嘲,一定會使聖上惱羞成怒。雙方都不願多有拖延,於是在顯德殿的陰影下,一老一少的交接像兩個竊賊一樣迅捷。醫生在李顯耳旁輕輕叮囑了幾句秘要,便打算告辭——有許多人只願踏入宮廷,但也有許多人知道,這種是非之地,多呆一刻都是錯處。

醫生在離別前所面露的微笑,出於年輕人慣有的傲慢:尚未看到自己老去後的頹唐,總是會對垂老男人床第間的無力與貪婪表示輕蔑。每當念及這位帝王苦於失眠與老邁,還打算借藥物之力去染指後宮的嬪妃,青年便覺妙趣橫生。他當然不知道,李顯早已經失去了對男歡女愛的興趣。他這有損帝王威嚴的宵小勾當,乃是為了挽回韋氏的愛情。

或者,這是李顯私人的想法。在那些獨自凝望太液池、容忍年輕的男人與妻子歡好的夜晚,他的嫉妒之情日漸衰減。他對生命的熱情本已夕陽西下,能夠回到長安,全依賴著韋氏的鞭打與勸誘。當他對女人失去興趣時,他越發像一個老邁的妻子,希望依靠堅強的丈夫。然而,他的自卑使他怯於向韋氏坦承這一點。他盼望取悅他的妻子,她對他的在意與關懷將使他的生命重歸渾圓美滿。在此之前,他需要讓她回憶起在房陵的一切,回憶起他們曾經的幸福生活——他當然不知道,他視做美好的房陵之旅,卻是她最厭惡去面對的生命陰影。

然而,當他執手步送醫生踏入黃昏時,多事的夕陽卻閃到了李顯的眼睛。他看見醫生的髻上有一根金簪,似曾相識。他拍打著醫生的肩膀,令他摘下簪子來,端詳一遍後,他嚴肅的盯著醫生的眼睛:

「邱每木,你好大的膽。皇家的御品,你也敢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