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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俊的快遞單

陳國俊的食指停在半空中,皺起眉頭。

電梯前有兩個標著箭頭的按鈕:一個朝上,另一個向下。

「按那個向上的,表示自己要上去呢;還是按那個向下的,表示讓電梯下來呢?」國俊心裡犯了嘀咕。

這是他生平第二次乘電梯。

昨天是第一次。公司讓張運聽帶著他跑了一天,運聽是他的老鄉。

國俊記得運聽按下一個按鈕,那按鈕就亮了。昨天,運聽跟他說了好多快遞員需要注意的事情,他也使勁往心裡記。但運聽卻沒有告訴他上樓該按哪一個按鈕,他只是自己按來著。到底是哪一個呢?國俊努力地想,但還是沒想起來。

不用再想了,停在半空的食指也縮了回來,國俊注視著兩個都被按亮了的按鈕,心想:總有一個是對的。

電梯門開了。當它合上時,國俊從亮得像鏡子一樣的電梯裡看到了自己的新衣服。那是一件灰色的羽絨服,穿在身上又暖又輕。儘管看不到後背,可他知道背上有一隻奔跑的獅子,旁邊還有公司的名字——瑞連通快遞。這是公司免費發的。

國俊按亮了那個標著21的按鈕。他要去的公司在21層。

長方形的綠色塑料牌還別在他的胸口。一路上,國俊總擔心這後面的別針不怎麼結實的牌子會被書包帶子蹭掉。公司說:掉了工牌是要罰錢的。運聽就被罰過,他掉的那塊是紅色的,老員工都別紅色的。運聽把補發的紅牌子放到書包裡,因為他怕再被罰錢。領導看到了,說:張運聽,你為什麼不戴工牌。於是,又罰了他10元錢。

國俊的綠牌子上刻著「8672」,那是他的工號。公司說:快件的取送是要責任到人的,必須桌對桌、人對人,所以,每張單子上都要簽上你們牌子上的工號。

國俊問:為什麼不簽名字呢?

公司說:快遞員字寫不好,所以,簽工號就行了。

聽了這話,國俊心裡有些難過。他是喜歡寫字的,也寫得不錯,過年時,家門口貼的春聯就是他寫的。他喜歡唸書,可在他們河南安陽農村,兩個小孩同時上學是件很為難父母的事情,為了讓弟弟把初中念完,他就沒念高中了。

「發工服的快遞公司在北京沒幾家,你擱這兒好好幹,幹好了就能當調度員。」剛領到工服時,運聽對國俊說。

「當調度員有啥好?」

「掙得多啊,還能像寫字樓裡的有錢人一樣,坐在辦公室裡打打電話就行,不用騎車滿街跑。」

「能騎著自行車在俺們中國的首都跑來跑去,不也挺好嗎?」國俊心想:以後回了老家,再有人提起北京,都能大聲跟人說,「這地方俺去過」,那該多神氣啊!

「等颳風下雨你都得在外面送件時就知道好不好了。」運聽一副不屑的樣子,「原來有個北京的也來俺們公司應聘,咱這兒問他吃得了這苦不,他說:『不就騎車送送東西嗎?比這苦的活我都能幹。』結果,沒一個星期就不幹了。」

「那俺們農村人肯定比城裡人能吃苦。」

「還得受氣呢!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俺去送件,對方中途打電話問俺咋還沒到,俺說:下雪地滑,車騎不快,可能還得等一會兒,電話裡,那個前台小姑娘就朝我嚷嚷:『那我不管,爬你也得給我馬上爬過來,死你也得給我馬上死過來』。」

「那你送到的時候,她說啥了?」

「她說,你一破快遞,怎麼這麼慢?」

「那你咋說的?」

「俺能說啥,賠不是唄,跟她吵,她再找碴兒整你咋辦?不過俺心裡想,說俺是一破快遞,你不也就是一破前台嗎?在公司裡也是最底層的,俺們農村人沒啥文化,一個月能掙一千來塊錢,已經不錯了,你城裡人有條件唸書,還做前台,掙得跟俺差不多,有啥可牛的?」

「一個小姑娘咋這麼操蛋呢?」

「可不是咋的?越是小公司前台越操蛋。她要是看你不順眼,總能找到碴兒,甚至只要說你身上有異味就能投訴你。」運聽說,「所以,公司要求俺們上班前不能吃包子,不能吃大蒜,不能吃大蔥,不能抽煙,不能喝酒……總之,不能有異味。」

快遞員/糖匪攝

領完工服,運聽又帶國俊去理髮。這也是公司所要求的,每個月都得理一次。公司說:不整潔的外表會讓客戶產生不信任感。

運聽帶國俊去理髮的地方離他們的住處不遠。理發的是一個戴眼鏡的老太太,每天下午,她都會把自己那輛裝滿了各種理發用具的小三輪騎到馬路邊,一塊紙板靠著旁邊的樹放著,上面寫著「理發3元」。這是運聽能找到的最便宜的。

國俊理發時,運聽蹲在樹旁邊抽煙,運聽看著那塊標價的紙板,說:

「有一次,俺幫公關公司給一個女記者送禮物,她當時在東四一個理髮店裡燙頭,俺就直接把件送到理髮店裡,你知道她燙個頭多少錢?乖乖!

1000多塊呢!」

「公關公司是弄啥的?」國俊問道。

「公關公司就是哪家公司要搞活動,他們就幫人家請記者。」

「請請人就能開公司?」國俊有點不信。

「還要幫記者寫好稿子呢,給他們錢,再請他們來發表。」運聽說,一副很懂行的語氣。

「當記者可真好啊!」國俊感歎道。

「俺們干快遞的也不錯啊,時間長了,哪些公司和哪些公司有業務往來,辦了哪些活動,用了哪家公關公司,請了哪些記者,送了什麼禮,哪個記者去了,哪個記者沒去,俺們都知道。」運聽一副很得意的樣子,「就連公關公司的誰又和哪個記者搞了對象,俺們都能知道呢。」

「人家搞不搞對像你是咋知道的,還能告訴咱送快遞的?」國俊問道。

「剛開始他們會快遞禮品,快遞文件光盤啥的,然後會快遞鮮花,一天一束,有時還快遞一塊口香糖什麼的,你說不是搞對象是搞啥呢?」

「為啥一塊口香糖也要叫快遞呢?」

「俺咋知道呢?人家城裡人想法多唄。」

叮的一聲,電梯門在21層開了。

取件的這家公司運聽昨天帶他來過。在2104房間,是一家公關公司。

樓道裡鋪著淺灰色的地毯,走在上面軟軟的,一個描眉畫眼,穿著超短裙的中年大姐跟國俊迎面而過時,他聞到一種說不出的香味,那味道令他覺得第一天單獨上班的感覺是如此之好。快到2104房間那家公關公司門口時,國俊停住了。他有些猶豫,剛才他似乎路過了一個洗手間,他決定往回走,去洗手間裡漱漱口,因為他拿不準上班前6角錢吃的那半張烙餅,會不會給他嘴裡帶來什麼異味。

國俊打開水龍頭,把頭歪向一邊,張嘴去接水。水流進嘴時,國俊的腦袋震了一下,差點撞到池子的邊上。廁所裡的水居然是熱的!繼而,他還發現,廁所裡連手紙都有!用廁所裡的手紙擦乾享受完熱水的嘴巴,他腳步輕快地向2104房間走去。

不知道今天門口坐的還是不是昨天的那位姑娘。國俊知道運聽挺喜歡那位姑娘,昨天晚上,運聽對他說:「有一次,她穿得特少,彎腰撿筆時,被俺看到了。」

從運聽那狡黠的表情裡,國俊自然明白他看到了什麼。

「她人挺好的,有時候會給俺個橘子啥的。」運聽說。

「那你也請她吃個飯唄!」

「俺忙著送件,哪兒有時間請她吃飯?要是你,你請嗎?」

「不請。人家咋可能跟俺吃飯呢?就算人家答應了,吃多了,俺不也得心疼嗎?」

門口坐的果然還是那個被運聽「看到了」的姑娘:長頭髮,大眼睛,雪白的襯衣,外面套了件淺黃的毛線背心。她正在打電話。

「小姐,您好。我是瑞連通的,來取件。」國俊能聽出自己聲音裡有些顫抖,這是他第一次說工作用語。

那姑娘用手指了指裡面,接著打電話。見國俊站著不動,就用手捂著電話對他說:「走到頭,有一長頭髮、戴眼鏡的男的,他叫的。」

國俊走了進去。他發現很多人都在迅速地抬頭看他,然後又低頭看自己的電腦。每個人桌上都有電腦。也許是大樓裡太熱的緣故,國俊突然覺得臉上很熱,身上也很熱。有一個人在向他招手,一個戴眼鏡的長頭髮的男的。

「你可得小心一點,這花很貴的,300多塊呢。」長髮男子填完快遞單,又拿出一張紅色的卡片往上寫字。快遞單上寫了一個國俊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很多地方國俊都沒聽說過,所以運聽告訴他:「沒必要一開始就問客戶那地方在哪兒,人家講了你也不知道。下了樓開了自行車鎖再問好了。」

等待長髮男子寫紅色卡片時,國俊看到了辦公室裡人們的背影,他發現,電腦上也可以玩撲克。

離開2104房間時,國俊向那個大眼睛前台要了一個塑料袋,然後把它套到花上,這是運聽教他的,為的是花瓣在車筐裡不會被風吹掉。

站到電梯口,國俊還是不清楚該按哪個。但他知道,兩個都按,電梯肯定能來,還能把他送下去。

「你到底是要上還是要下?」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國俊側過頭,見到一個穿著灰色制服的保安正斜著眼打量他。

「俺下。」國俊小聲地答道,有些難為情。

「下樓就按下。」保安用了一種極不耐煩的語調,「喂,等等,誰讓你坐客梯的?」

國俊沒有立刻答話,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發現保安正惡狠狠地對他瞪起雙眼。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可怕的錯誤,心臟怦怦地跳了起來。

「還愣著幹嗎,還不趕緊到那邊坐貨梯去?」

「俺剛才就是坐這個上來的。」

「剛才你就不該坐!」

「為啥呢?」

「你這人怎麼這麼多廢話啊,什麼為啥不為啥,不知道送快遞的不能坐客梯啊?」

「俺真的不知道。」國俊一臉的無辜。

「不知道,那現在知道了,趕緊地,那邊,那邊,你們這些人就是不自覺,」保安連推帶攘地把國俊往貨梯的方向趕,「不知道客戶反映,和你們送快遞的一起乘電梯,感到不舒服啊,到時候又找我們麻煩。」

國俊不知道為什麼客戶和送快遞的一起乘電梯會不舒服,也不知道他們哪裡會不舒服,怎麼不舒服。但他知道,最好還是按照這個該死的保安的要求從貨梯下去。「如果得罪了保安,以後送件你就麻煩了,他們有時候會讓你交押金,有時會不讓你停自行車,有時甚至把你的自行車藏起來。」運聽這樣警告過他。

一路上,國俊不斷地打聽著目的地的方向。每次停下車來問路,國俊都會分別問兩個人,如果指的方向不相同,他就再問第三個。這也是運聽囑咐他的。運聽說:城裡人特別愛瞎指路。

天上灰濛濛的,有一些小小的雪點飄下來。國俊騎得很慢,生怕把花弄壞了。

終於到了目的地,國俊敲了半天門才出來個年輕女人,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國俊把花和卡片遞上去,女人背過了身去看那張卡片。

「小姐,請您簽收一下。」國俊說。

那女人打了個哆嗦,回過臉來看國俊。

「什麼?」她問。

「小姐,請您驗收一下,然後在回單上簽下字。」國俊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像一個老員工。

那女人沉默不語。開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絞著手。國俊呆望著她。一直到現在,國俊才看出她的變化。她臉色蒼白,上氣不接下氣;她呼吸顫抖,這種顫抖傳到她手上、嘴唇上、頭髮上。女人又迅速地背過身去,顯然她在極力掩飾她的激動。

突然間,女人把花往牆上一砸,然後,發瘋般地又踩又踢。

「操,我天天地跟著幹嗎呢?為你著想,你跟我來這個,我他媽的有病吧,這是憑什麼呀?騙子、流氓、王八蛋……」女人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語漸漸變成含糊的喃喃聲,而且忽然被哭聲打斷。女人蹲到地上,把頭垂得低低的,傷心地哭起來。國俊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幹什麼好。一個陌生的門口,一個城裡女人蹲在自己的面前哭泣,一束價值300元的美麗的鮮花,一路上,他慢慢地騎著,生怕被風吹掉了一片葉子、一片花瓣,可現在,卻被踩得稀巴爛了。這便是國俊第一次快遞來的物品。

半晌,女人說:「你把這些花原封不動地送回去!」國俊愣住了,可是她卻顯得異常堅定,從桌上的皮夾裡抽出50元錢,說,「你送回去,然後再到我這裡來,告訴我他是什麼反應!」

國俊不知道為什麼,城裡的年輕人無論戀愛還是吵架都那麼特別,也不知道這對男女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想:晚上回去得好好問問運聽,問問他是不是也碰到過這種事。

自行車顛簸著軋過那些因為修路而佈滿了石頭和沙子的路面。國俊把車騎得飛快,不必再小心翼翼了。車筐裡現在要送的只是一堆殘花敗葉和破損不堪的包裝紙。雪下得有些大了,雪花不斷地打到國俊的臉上,他幾乎可以聽到雪融在臉上的聲音。雪花還打到他的前額上,打到眼皮上,當他眨眼時,就掉進了眼睛裡。

「俺上次從復興門去國貿送件,到建國門時發現車鏈沒了,倒回去找,發現丟在東單了,車鏈還是紅的。」突然間,國俊想起了運聽吹的這個牛,嘴角咧出一絲笑容,感到心裡很暢快。車越騎越快,不必再停下來問人回去的路怎麼走了,國俊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干快遞的料。第一個單子他就知道了快遞員要乘貨梯,上樓要按向上的按鈕;知道了廁所裡的水是熱的,還有手紙;知道了客戶喜歡欺負保安,而保安喜歡欺負快遞員;知道了辦公室裡的人喜歡在電腦上玩撲克牌;知道了送再貴的花該吵架時還得吵。那個長頭髮、戴眼鏡的男人應該還坐在辦公室的盡頭,國俊不知道,這傢伙收到自己被蹂躪後退回來的花時是什麼反應。

這是國俊的第二個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