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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緩緩地溯流而上

九月五日

早上,天一亮,就從布拉柴維爾啟程。我們橫渡斯坦利湖去金沙薩,然後要在那裡登上「布拉邦特號」。巴斯德研究所派來的特雷維斯公爵夫人和我們同行,直到班吉,那裡有公務等著她。

橫渡斯坦利湖。灰色的天空。要是颳風會覺得冷。湖中佈滿小島,有的與河岸連成一片。有些島上覆蓋著灌木和矮樹;有些小島則地勢低,多沙,只稀稀落落長了點蘆葦。有的地方,巨大的漩渦使原本灰暗的水面閃閃發光。水流湍急,但流向似乎並不固定。有逆流,有奇怪的渦旋,還有回流,這些從它們捲起的一叢叢水草便可以看出來。這些草有的是很大一叢,移民戲稱之為「葡萄牙租界」。有人告訴我們,而且一再說,沿剛果河上行,這一路沒完沒了,別提有多單調。我們卻不願承認這一點。有那麼多東西要去發現,那麼多風景要一點點細細讀出。但我們也不斷感到這只是旅行的序幕,只有當我們與這個地方更直接地接觸,旅行才真正開始。只要我們仍從船上觀望,這個地方對於我們就仍像一個遠遠的不夠真實的佈景。

我們貼近比屬剛果河岸航行。對岸,遠遠的,只能依稀辨出法屬剛果河岸。水面廣闊平靜,長滿蘆葦,我的目光在上面徒勞地搜尋河馬的蹤影。河邊有時植被茂盛起來,灌木、喬木取代蘆葦。但樹也罷,蘆葦也罷,植被總是侵佔河的地盤,不然就是河侵佔岸邊植被的地盤,漲水時就會這樣(但據說,過一個月,河水水位還會更高)。枝葉浸泡在水中,漂浮著,船經過時激起的漩渦像間接的撫摸輕輕將它們托起。

甲板上二十來個客人坐在一張公用餐桌周圍。另一張與之平行的桌子上擺了我們三人的餐具。

湖的盡頭一座高山擋住去路,湖面在山前開闊了。漩渦更強勁,波及範圍更大;接著,「布拉邦特號」駛進「走廊」。兩岸變得陡峭,河道也狹窄起來。剛果河從此就在一座座斷斷續續的山嶺間流淌。山坡上長著樹,山頂上則光禿禿的,或者至少好像只生著淺草,頗似孚日山區26沒有樹木的山頂牧場;有牧場,我們便期待著牛羊出現。

兩點左右(我的表昨晚讓我摔壞了)停在一個木材供應站前。芒果樹成蔭,十分宜人。幾間茅屋草舍,當地人在屋前,懶洋洋的。第一次看見正開花的菠蘿樹。令人驚歎的蝴蝶,我用一個沒把兒的網撲了半天也沒逮到一隻蝴蝶,網柄在金沙薩弄丟了。陽光燦爛,但並不太熱。

船在黃昏時分在法屬剛果一邊靠岸,停在一座破村前:二十個茅草房稀稀落落散佈在一座木材供應站四周,「布拉邦特號」在這座供應站補充了給養。每當船要靠岸,便有四個黑人彪形大漢,兩個在前,兩個在後,跳入水中,游到岸邊去固定纜繩。跳板放下了,但不夠長,便用長長的木板接上去。我們來到村裡,一個和我們同行的賣項鏈的小孩給我們帶路。一張藍白條紋相間的奇怪的網遮著上身,耷拉在米黃色土布短褲上。他一句法語都不懂,但一看他,他就笑,笑得那麼甜,我忍不住常常看他。藉著最後一點亮光,我們把村子轉了一圈。當地人全都生著疥瘡、頭癬或者疥癬,不知叫什麼;沒有一個皮膚乾淨健康。首次見到奇異的「barbadines」(西番蓮)果。

月幾乎還是滿月,月光透過薄霧,灑在船的正前方,船徑直朝著月亮那片倒影開去。微風不斷從後面襲來,把煙囪裡冒出的煙吹向前方,吹出一片美妙的星雨;宛如一大群螢火蟲。觀望良久,之後還是不得不回艙,憋在蚊帳裡冒汗。空氣慢慢涼爽下來,睡意襲來……奇怪的叫聲將我吵醒。我起來下到一層甲板上,那裡有烤爐的微光勉強照亮,廚師們正一邊烤麵包,一邊大聲笑著、唱著。不知道別人,就躺在旁邊的那些人怎麼就睡得著。在一堆箱子的掩護下,藉著一盞防雨燈的光,三個高大的黑人圍在桌前投骰子賭博;他們是偷偷地玩,因為禁止賭錢。

九月五日、六日

重讀致法國的亨利埃特的悼詞27。除了對克倫威爾的精彩刻畫以及開頭談到上帝給宗教改革規定界限的某句話,我看不出有多麼出彩之處,至少不合我的口味。不過我還是注意到這句話:「……即使在最致命的痛苦中,人也能找到歡樂」;但也有這句「……大事,……似必勝無疑,全部計劃盡合於義」28,淨是虛華空泛之詞。緊接著又讀了致英國的亨利埃特29的悼詞,覺得這一篇優美得多,而且貫穿始終。讀這篇悼詞,我再次對作者感到無比欽佩。但是,文中的推理何等似是而非!設想有人這樣對旅行者說:「不要去看窗外飛逝的風景,還是觀看車廂內壁吧,至少它不會改變。」老天!我會反駁說,既然您向我斷言我的靈魂不死,我就有全部的時間凝望不變之物;容我趕快去愛那瞬間即將消失的東西吧。

又過了有些單調的一天後,我們在朱姆比裡村美國傳教士駐地前過夜。船六點就在那兒停泊了(前一夜「布拉邦特號」未停)。經過村子時,太陽正落下山;大片棕櫚、香蕉樹,都是迄今為止見到的最美的,還有菠蘿,以及那些根莖能食的大海芋(芋頭)。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傳教士不在。一大群當地人在岸上等待船上的人下來;因為此前,我們沿途經過很多較大的村子。

吃過晚飯,天全黑下來了,我們再次上岸,身邊簇擁著一群嬉笑的撩人的孩子。岸邊低窪處,數不清的螢火蟲一閃一閃點綴著草地,但剛想捉,光就熄滅了。我又上船,在一層甲板上待了半天,周圍是黑人船員。我坐在一張桌旁,挨著賣項鏈的小孩,他打著瞌睡,手放在我手裡,頭靠著我的肩。

九月七日 星期一早晨

一覺醒來,眼前景象無比壯麗。我們駛入博洛博湖時太陽正好升起。湖面浩渺無際,沒有一點波紋,甚至連一絲可能稍稍降低水面光澤的漣漪也沒有;這是塊完好無損的鱗片,倒映著純淨天空的純淨笑臉。東方,太陽染紅了幾片長雲。西邊,湖天珠璣一色,那灰中含著千嬌百媚,精美的螺鈿,各種糅在一起的色調依然沉睡著,但已經隱隱昭示著白日的華彩與斑斕。遠處,幾座低低的小島彷彿失去重力一般漂浮在流動的物質上……這神秘景象的魔力僅持續了片刻;很快,輪廓鮮明瞭,線條清晰了;我又回到人間。

風有時這般輕,這般曼妙,這般溫柔,使人渾身暢快,簡直以為自己呼吸的是愜意。

一整天都在島嶼間穿行;有些島上樹木繁茂,有些則長著紙莎草和蘆葦。樹枝糾結纏繞,非常奇特,密密匝匝浸入黑水中。有時出現個村莊,茅屋依稀難辨,但棕櫚和香蕉樹的存在通報了茅屋的存在。景色單調但也在變化,始終吸引著我,不忍離開去小憩一下。

奇美的日落,映在光滑無瑕的水面上倍加迷人。厚厚的雲團已將天際遮暗;但天邊的一角卻開了,真是難以言狀,露出一顆不知名的星星。

九月八日

講道者恰恰由於他最世俗的品質也是在他看來最虛妄的品質而活在人們的記憶中,想到這個,真覺得好笑。

本以為植被會讓人有種壓迫感。眼前的植物確實很濃密,但不太高,而且,既未壅塞水面,也未遮天蔽日。今晨,平滑如鏡的剛果河上,一座座島嶼分佈得那般和諧,我們彷彿穿行在一座水上公園中。

岸上有的地方某棵奇怪的樹壓倒整片濃密的矮樹林,在紛雜的植物交響曲中表演獨奏。沒有一朵花,除了綠沒有別的色調,無差別的綠,很深,賦予此景一種凝重靜謐,很像單色調的綠洲那種凝重靜謐,那種高貴,是我們北方色調多樣的風景無法企及的30。

昨晚,在恩昆達法屬河岸停靠。奇特美麗的村子,在這樣漆黑的夜裡,想像之中就愈發美麗。我們走上一條沙子鋪成的小路,路面微微閃著點光亮。茅屋稀稀落落;不過我們來到了一條街上,要不就是一個長長的廣場;遠處是窪地,大概有沼澤或河流,幾棵參天大樹遮著窪地,不知是什麼樹種;猛然間,就在離這片隱藏的水邊不遠處,出現一個圍起來的小園子,裡面三個木十字架依稀可辨。我們劃著一根火柴,看上面的銘文。是三名法國官員的墓。園圃旁一棵高大的燭架狀大戟頗有柏樹之風。

殖民「萊奧納爾」大罵不止。這是個大塊頭,五短身材,黑髮平貼在頭皮上,巴爾扎克式的,有幾綹耷拉到扁臉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上了「布拉邦特號」的甲板,先是為了一個男僕吵得天翻地覆。一個乘客剛剛雇了這個男僕,他硬要收回去。真要那樣,我們都替那男僕不寒而慄。接下來他又和不知哪個葡萄牙人過不去,向他發出污穢的詛咒。我們在黑暗中跟著他到岸上,一直尾隨到一條小船對面,我們沒有理解錯的話,是他所說的那葡萄牙人向他買了這條船,但還沒付錢。

「他欠我八萬六千法郎,這個渾蛋,這個垃圾,這個葡……葡……萄牙人。他哪算得上真正的葡萄牙人。真正的葡萄牙人,人家待在家裡。葡萄牙人有三種,真正的葡萄牙人,然後是狗屎的葡萄牙人,然後是葡萄牙人的狗屎。他呢,他就是葡萄牙人的狗屎。渾蛋!垃圾!你欠我八萬六千法郎……」他反反覆覆、扯著嗓子叫著同樣的話,按著同樣的順序,分毫不差,不厭其煩。一個黑女人拉著他胳膊,大概是他的「家庭主婦」31吧。他猛地將她推開,大家以為他要動手了,感覺他有大力士般的力氣。

一小時後,他又跑到「布拉邦特號」甲板上來,想和船長乾杯;但船長很堅決,不肯給他要的香檳,理由是船上規定,九點後禁止賣酒。他火了,對船長惡語謾罵。最後他終於下船了,但在岸上還大罵不休。而那可憐的船長呢,我去陪他,他躲在甲板的另一頭,渾身發抖,眼裡噙著淚,一聲不吭地吞嚥著恥辱。他是俄國人,沙皇的屬下,被革命法庭判處死刑,在比利時找到差事,妻子和女兒撇在列寧格勒。

萊奧納爾終於離開,消失在夜色中,這可憐的潦倒之人才抗議道:「海軍上將,他把我當海軍上將……可我從來沒當過海軍上將……」他害怕特雷維斯公爵夫人會相信萊奧納爾的惡毒指控。第二天,他告訴我們,他一夜沒有睡著。乘客們原本一直只是叫他「船長」,這天早上,出於抗議,出於同情,都爭相稱他「指揮員」。

景色開始接近我原來的預想,變得十分相像。繁茂的參天大樹,不再形成一道密不透光的帷幕遮擋視線,而是稍微拉開些距離,露出深深的青蔥翠綠的海灣,形成神秘的內室。這裡,即使籐纏繞著大樹,那弧線也是軟軟的,籐的擁抱顯得情意綿綿,不是要讓樹窒息,而是出於愛。

九月八日32

然而這種歡醉並沒有持續多久。今晨,我在寫下這幾行字句時,正穿行其中的島嶼呈現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樹叢了。

昨天我們航行了一整夜。今天黃昏時分,我們在河中間拋錨了,等天一放亮就要啟程。

昨天,在盧克萊拉中途靠岸,格外動人。趁停船當口,我們仨趕緊爬上那段漂亮的木樓梯,樓梯連接岸邊的大鋸木廠和俯瞰鋸木廠的村子。接著,我們順著面前的小路進入森林,幾乎有些焦急地鑽進布羅塞利昂德33魔法森林。這雖然還不是陰森森的大森林,但已很肅穆凝重,佈滿各種形狀、氣味和不知名的聲響。

我帶回幾隻非常漂亮的蝴蝶。它們在我們走的小路上飛舞,但飛得太快又太隨意,抓起來很費勁。有些蝴蝶天藍色,閃著珠光,像morphos34,但翅膀是鋸齒形的,長著長尾巴,就像法國的黃色黑斑大蝴蝶。

有的地方,枝枝葉葉下面有狹長的水道,很深,讓人很想乘著獨木舟前去探險。什麼能比它的神秘幽暗更吸引人呢?最常見的籐本植物是那種柔軟的攀緣棕櫚,沿著它彎曲的莖,交錯分佈著巨大的環生棕櫚葉,雖很優雅,但有點矯揉造作。

九月十二日

九號抵科基拉維爾。沒有連續記日記。擔心自己如果不逐日記錄,會對這本日記失去興趣。總督派給我們一輛車,國王的檢察官,可愛的雅多先生陪我們走遍這座地域遼闊尚未成形的城市的各個街區。我們讚歎的不是現在的這座城市,而是人們希望中的十年後的這座城市。相當不錯的當地醫院,尚未建完,但已經或幾乎已經什麼都不缺了35。

這家醫院的院長是法國人,一個看著精力充沛的阿爾及利亞人,聽說醫術很高。很遺憾,微薄的薪水未能將他留在法屬剛果,那裡是那麼缺乏醫療救助36。

十一日,參觀埃阿拉實驗植物園,這是這次繞道比屬剛果的真正目的。園長古桑斯先生向我們介紹了他最有意思的苗木,令我們歎為觀止:可可樹,咖啡樹,做麵包的樹,出奶汁的樹,做蠟燭的樹,做纏腰布的樹。還有一種奇特的馬達加斯加香蕉樹,稱作「旅人蕉」,在它們葉柄底部劃一刀,就能在那碩大的葉子下接上一杯清純的水來,供旅人解渴。我們前一天已經在埃阿拉度過美妙的幾小時。古桑斯先生的學識真是淵博,而且不厭其煩地慇勤滿足我們如饑似渴的好奇心。

九月十三日

最有趣的日子恰恰是那些無暇做任何記錄的日子。昨天便被一大早來接我們去埃阿拉的車打斷,在那裡,我們登上篷船37。夜裡刮了一場龍捲風,讓空氣稍稍涼爽了一點,不過,仍然熱得很。我們上溯布吉拉河,在隸屬於埃阿拉的博隆博對面的蘆葦叢中下船,古桑斯先生在博隆博建了他最大的苗圃和油棕園。在我的請求之下,有人帶我們在森林中走了兩小時。我們沿著一條幾乎看不出來的小路走,前面一個當地人拿著大砍刀開道。在不知名的植物間這樣穿行雖很有趣,還是得承認,這座森林令我失望。希望在別處見到更好的。這裡樹不夠高,我本來期望見到更幽暗、更神秘、更奇異的森林。沒有花,也沒有喬木狀的蕨類植物;當我提出來,就像要求上演漏演的節目單上的節目一樣,回答是:「這地方不長那些。」

快到晚上時,乘獨木舟上溯,要一直到X地,有車在那裡等我們。大片蘆葦在河岸邊鋪開它溫柔的綠色。獨木舟像在烏木板上,穿行於一片白色睡蓮間,然後鑽進一塊被水淹了的林中空地的枝葉下面;樹幹向它的倒影俯下身,光線斜射下來,照得枝葉上斑斑駁駁。一條綠色長蛇在樹枝間溜過,我們的僕人想追它,它卻消失在濃密的樹叢中。

九月十四日

早八點離開科基拉維爾,乘上一條運棕櫚油的小船,本來要去通巴湖;但我們必須在十七號趕到利蘭加乘「拉爾若號」,時間很緊。通巴湖很「險」,我們可能遭遇龍捲風而被耽擱。我們將在伊萊布離開「盧比號」,十五號就在那裡過,然後從那兒乘篷船去利蘭加。天空陰雲密佈。昨夜,可怕的三叉閃電照亮夜空;這裡的閃電好像比歐洲的大得多,但沒有聲,或者離得太遠聽不到雷聲。在科基拉維爾,我們簡直被蚊子吞噬了。夜裡,蚊帳裡悶得透不過氣,渾身是汗。個頭巨大的蟑螂在我們的洗漱用品上玩耍。

昨天,市場上,有人叫賣河馬肉,臭味難聞。人群擁擠喧鬧,討價還價,爭吵不休,尤其是女人之間,但最後都以笑告終。

「盧比號」兩側有兩條和它一般長的篷船相隨,載著木柴、箱子和黑人。天氣涼爽,潮濕,暴雨欲來。「盧比號」一上路,三個黑人便開始在一個葫蘆和一隻木鼓上敲起來,咚咚聲震耳欲聾,鼓像一種輕型長炮那麼長,雕刻粗糙,塗得花裡胡哨。

重讀致奧地利的瑪麗-泰萊絲的祭文。精彩的篇章。我想比起給兩個亨利埃特的祭文,我更喜歡這篇。

九月十五日

「盧比號」黃昏時將我們送到伊萊布。受到馬梅特將軍接待,他領導的軍營是比屬剛果最早的營地之一。沿河(或者至少是流向通巴湖的一條支流)一條美麗的棕櫚大道,棕櫚已長了三十年,路一直通往為我們預留的茅舍。在將軍家吃晚餐。被蚊子圍攻。

今天上午,乘篷船去游通巴湖。船夫們的歌唱令人叫絕。船尾的金屬箱做鼓,一個黑人拿一根大木柴在上面不知疲倦地敲;全金屬的篷船都在震顫,彷彿活塞有規則的升降節奏,協調著船夫們奮力撐船的動作。敲大鼓的黑人身後,一個更年輕的土著手執一根小棒,在音樂間歇處,以規則的切分音打破一成不變的節奏。

在馬可可(博洛可)停船。這個小村位於連接剛果河和通巴湖的寬寬的航道上。時間不夠,不能開到通巴湖了。天氣炎熱。正午驕陽似火。我在岸上追逐黑色帶天藍色亮紋的大蝴蝶。接著,趁做午飯的時候,我和兩個同伴鑽進村邊的森林。不知名的大蝴蝶出現在我們腳步前,在我們前面蜿蜒的小路上隨意飛舞,然後消失在糾結纏繞的籐蔓中,我的網夠不到它們了。有的蝴蝶特別大,抓不到讓我非常惱火。(我還是捕到幾隻,但最出奇的卻逃脫了。)這小小的森林一隅在我們看來比在埃阿拉附近長途散步時見到的一切都美。我們走到一處水漫過的窪地,黑水更襯出穹隆樹頂的高深,一棵粗壯的大樹還在根部將其樹幹四處蔓延。我們正走近大樹,樹影深處迸出一聲鳥鳴,遠遠的,承載著幽暗,整個森林的幽暗。它悠長的啼鳴自高向低劃過音階的每個音,十分奇特。

九月十六日

從伊萊布乘篷船啟程。利蘭加幾乎就在對面下遊方向不遠處,但剛果河此處河面極寬,遍佈島嶼,渡過去花了四個多小時。船夫們懶洋洋地搖櫓。渡過一些寬闊水域,水好像靜止不動;然後,有些地方,特別是島嶼邊上,水流猛然變得非常湍急,船夫們奮力搖櫓也很難上去。因為不知為什麼,我們劃到太低的地方了;船夫們好像認識路,越往上遊行船可能越不安全。

一個葡萄牙人,住在利蘭加唯一的一個白人,接到布拉柴維爾發來的電報知道我們要來,來接我們。領導利蘭加大傳教會的神父病了,上月不得不離開崗位去布拉柴維爾治病,還帶了十個病得最厲害的孩子,這個地區昏睡病肆虐。我們要住的傳教士駐地離上岸的地方一公里多遠,仍然是河邊,但河岸岩石很多,一定噸位的輪船不能靠近,至少在低水位期是這樣。村子沿河鋪開,並有果園相間其中。

過了一條美麗的棕櫚大道,我們來到一座磚砌教堂前,旁邊是一座很大的低矮建築,我們就要住在那裡。一個「講授教理」的黑人給我們開了門,所有房間都給我們使用,所以我們將非常自在。天又熱又潮,憋著一場暴雨。透不過氣。餐廳幸好很通風。吃過飯,午睡;起來時渾身是汗。沿一條小路散步,穿過一些大香蕉園,香蕉樹樹葉非常寬大,和我迄今為止見過的都不同,非常美;過了香蕉園,小路變窄,接著深入森林。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個新的意外吸引你去看,這樣可以走上幾小時。但夜幕降臨了,可怕的暴雨正在醞釀,陶醉讓位於恐懼。

一天三次,一小時的教理問答課,用當地語言講授。五十七個女人和幾個小男孩機械地反覆回答著講授教理的老師單調重複的問題。有時可以聽出沒能翻譯過去的幾個詞:「聖體;臨終塗油禮;聖體聖事……」

九月十八日

氣溫不太高(不超過32℃),但空氣中充滿電、潮濕、萃萃蠅、蚊子。蚊子攻擊的目標尤其是小腿,還有腳踝,那裡低幫皮鞋保護不著;它們也冒險鑽進褲腿,進攻腿肚;甚至隔著布料,膝蓋都被叮得一塌糊塗。午覺根本睡不成。再說這也是捕蝴蝶的最佳時刻。我漸漸大致將它們認全了;一出現一個新種類,就倍加興奮。

九月十九日

空等了兩天的「拉爾若號」一大早來了。我們在傳教士駐地前面懸掛起一面白旗;「拉爾若號」停靠在小碼頭,這樣我們就省了吃力地拖著大箱子上獨木舟的麻煩了。蚊子和翠翠蠅的不斷騷擾讓我們毫不留戀地離開了利蘭加。

「拉爾若號」是艘五十噸位的輪船;相當舒適,船艙很好,前面有客廳,餐廳很大,處處有電燈。按當地習俗,大船兩側各有一條平底篷船。除了船長加藏熱爾,我們是船上僅有的幾位白人。但與我們同行的有「小梅萊茲」,是黑白混血兒,相貌舉止都很令人愉快。他父親是「峽谷走廊」一帶最有名的殖民之一。

我們離開剛果河駛入烏班吉河。夾帶淤泥的河水變成牛奶咖啡色。

兩點左右,一場龍捲風迫使我們在一座島前停靠了一小時。景色有種史前景象。三個健美的黑人游到岸上。他們穿行在糾結纏繞、泡在水中的密林間,想砍下些長枝測水深用。

快晚上時,一條窄窄的獨木舟向我們劃過來。那是下一個木材供應站主人W.,他想知道我們是否給他帶來郵件。他去科基拉維爾治病,他說他「結結實實挨了五六悶棍38」,這是此地對發熱的俗稱。

在布班吉停船過夜。趕來的村民既不漂亮,也不友善,且毫無奇特之處。有人證實了小梅萊茲對我們說的話:這個村的茅舍在汛期有一個半月都泡在水中。水一直漫到大腿中部。因此床都支在樁子上。人們在小土堆頂上做飯。出行只能坐獨木舟。由於茅舍是用混著乾草的黏土蓋的,水把牆根都泡爛了。船長對我們說有些村子在水中要泡上三個月。

九月二十日

此地景色單調,讓人工作興致倍增。讀完了克萊松的一本小書《哲學問題的當代觀點》。他對柏格森哲學的闡述讓我相信我早就是個柏格森派卻渾然不知。倘若出版時間吻合,也許有人會在我的《安德烈·瓦爾特筆記》裡發現幾頁像是直接受到《創造的進化》的啟發39。一種體系的出現正好可以滿足一個時代的口味,而其成功部分便由於它迎合時代,對這樣的體系我很懷疑。

九月二十一日

《論慾念》。沒什麼值得記住的東西,除了恰恰是波舒哀認為最無益的品質,以至於他自己便走向自己立論的反面。

無論在一個民族的生活中,還是我們的個體生活中,沒有什麼是不能拿來做神秘的、目的論之類的闡釋的,而且,只要人一定要這樣做,就沒有什麼事情不能看出上帝和魔鬼的共同作用。我深知這一點,因為我也常常試圖做這樣的闡釋;這種闡釋甚至還可能顯得最令人滿意,僅僅因為它最形象。如今,我的整個精神都對這種迎合人心理的把戲感到厭惡,因為我覺得它不太誠實。儘管如此,這篇《論慾念》的語言卻非常美,波舒哀從未在任何其他作品中表現出他如此高超的作家和偉大的藝術家才華。

九月二十二日

兩天來雨幾乎下個不停。「拉爾若號」昨夜停在比屬河岸上的博博洛村前。木材供應站和磚廠。

今天早上八點到安普封多。沿河一條美麗的長街擴建成了公共花園。上游和下游是當地人的村子,茅屋寒酸破爛;但至少這裡整個法屬地區整齊悅目,一片繁榮景象。這讓人看到聰明而持續的治理可以收到的效果。行政官員奧吉亞先生正在巡視途中,明天才到。安普封多附近很美。河邊一些小河灣,獨木舟在那兒休憩。陸地與水的博弈呈現出人意料的景色。緊接著,森林的氣勢恢宏起來。但必須承認,上溯烏班吉河實在單調極了。

天很陰,但並不低。三天來頻頻下雨,細雨隨風飄灑,有時又是一陣濃密的驟雨。沒有什麼比在這樣的陰雨天起床更難過的了。「拉爾若號」緩緩前行,慢得讓人灰心喪氣。我們本應在貝圖過夜,但由於木柴質量太差,我們可能只能明天中午左右到那兒了。木材供應站沒人監管,給我們的都是腐爛的木柴。到處都能感到人員不夠。需要更多下屬職員,需要更多勞動力,需要更多醫生,首先需要更多錢給這些人開工資。到處都缺藥,到處都讓人深切感到可悲的匱乏,使本來可以輕易戰勝的疾病獲勝甚至蔓延。一索要藥品,健康部門往往拖很長時間,寄來的也只是碘酒、硫酸鈉和……硼酸!40

沿河村子裡遇見的人,很少有誰皮膚沒有受損、潰瘍、帶著醜陋的疤痕(往往是雅司病所致)。而整個這逆來順受的民族仍笑著,鬧著,安於現狀,可能根本想像不出更好的狀態,儘管他們那種快樂很不牢靠。

在東固停靠過夜。安普封多的行政機構正是被搬到東固。我們黃昏時下船。歐洲人的住宅面對面分佈,住宅前面,公園般的林蔭道既將各家分開又不徹底隔離。林蔭道上的橙子樹被綠色的橙子壓彎了腰(這裡就連橙子、檸檬也失去本來的顏色、光澤,和整齊劃一的深綠融為一體)。樹還年輕,再過幾年,這個公園將會變得非常美麗。對著碼頭,有塊牌子上寫著「安普封多,45公里」。通往那裡的公路朝相反方向延伸,一直通到我們夜裡去的當地人的村子。

九月二十三日

森林的面目有些改觀,樹更美,擺脫了籐蔓的纏繞,樹幹更加清晰;樹枝上垂滿嫩綠色地衣,就像在恩加丁41的落葉松上見到的那樣。這些樹有的高大無比,遠遠超過法國的樹。但一旦離得遠點,河面又那麼遼闊,就無法對樹的大小做出判斷。省籐屬植物前幾天還那麼常見,現在卻消失了。

向晚時分,天終於放晴了。重見藍天真是欣喜若狂,不是在夕陽方向,而是東邊空曠的水面鍍上一層美麗無比的金色,中間還混合著柔和的紫紅色。

在拉恩扎村前過夜。黃昏時我們去這個平平常常的小村裡走了一圈,沒什麼興致。在一間茅舍裡,一個女人剛剛分娩。孩子還沒哭第一聲。他還連在胎盤上。當著我們的面,接生婆仔細地把臍帶拉到小孩頭上,再繞回到脖子處,然後用一把木刀砍斷剩下的臍帶。胎盤則用一張香蕉樹葉包起來,也許要按某種儀式將它埋起來。門口擠著好奇的人,門太低,必須把腰彎得很低才能進來。我們給了一「帕塔」(五法郎)慶祝小維羅尼克來到人世,然後返回到船上,沒過多久,遭到一群可愛的綠色小蟬的進攻。「拉爾若號」清晨兩點又出發了。正近上弦月,天空澄澈無比,空氣溫和。

九月二十四日

重讀《憤世嫉俗者》前三幕。這遠不是我最喜歡的莫裡哀的劇本。每次重讀,我的判斷都更明確。將情節推向高潮的情感,莫裡哀所諷刺的荒唐可笑的東西,本來可以刻畫得更細膩,更微妙,卻不太能承受這樣的誇大和在《貴人迷》《沒病找病》或《慳吝人》中我那樣激賞的「輪廓的磨蝕」。阿爾塞斯特的性格有點斧鑿之痕,而且恰恰因為作者加入了自己的成分,才顯得不那麼自如。常常搞不清他在嘲笑什麼,嘲笑誰。這個主題更適於小說而不是戲劇,戲劇要過於外化;阿爾塞斯特的情感便表達得過了頭,給他的性格帶上一種質量不高的表面的滑稽。最好的場面也許是他本人不出場的時候。總之,看不出來,除了他的直率(往往也只是難以忍受的粗暴),他有什麼超群的品質,像劇中暗示的那樣,讓他本來堪任要職。

十點船停在貝圖村前。當地土著屬莫讓博族,比起其他土著更健康,更強壯,更漂亮;他們顯得更自由,更直爽。我的兩個同伴沿著河岸去村裡,我則走向森林公司駐地。一幫非常年輕的姑娘正忙著給駐地前的土地除草。她們邊幹活邊唱歌;身上穿著一種棕櫚葉纖維編的短裙;好多姑娘腳踝上套著銅環。臉很醜,但胸脯健美。獨自漫步了很久,穿過木薯地,追逐奇特的蝴蝶。

接著去了村裡,村子非常大,但沒有魅力。遠處,灌木叢中隱約露出座教堂,已經荒廢棄置兩年了,因為這個民族從來不想接受傳教士的教育,也不想服從他們的道德。教堂門窗開著,已經長滿荒草。沿河一大群孩子正在從河岸頂上跳水。

兩點左右,小梅萊茲離開我們,乘獨木舟去比屬河岸的博馬-馬塘蓋,帶著他的「家庭主婦」和一個十二歲的小僕人。小僕人負責窺探那女人,並充當報事的。

九月二十五日

我們在比屬河岸一棵巨樹下靠岸,準備過夜。十一點左右到蒙古姆巴村。高高的木台階,兩邊種著芒果樹,一直通往駐地。河岸高十五米左右。

烏班吉河水流速度大大加快,「拉爾若號」的行程便更加延誤。有一些樹雖然很美,卻不能打破沿岸森林的單調。我們看見樹枝間四隻黑白相間的猴子,我想就是人們叫作「嘉布道會修士」42的那種。

重讀《巴倫特雷的少爺》43。

每天一點到四點,這幾小時比較難熬。但我們在船長借我們的一疊報紙上讀到,七月底時,巴黎氣溫竟達到36℃。

半圓的皎月如酒杯懸在河上,向河水灑下它的清輝。我們已經在一座島的側面靠岸,輪船的探照燈將叢林奇幻般照亮。整座林子彷彿都在顫動,迴響著一種尖厲而持續的啾唧。空氣溫和。但不久,「拉爾若號」所有的燈都熄了。一切都進入夢鄉。

九月二十六日

我們靠近班吉。重見擺脫河水的地區十分歡喜。今天上午沿河的幾個村子看著不那麼淒涼破爛。樹不再有任何矮樹叢遮住根部,顯得更加高大。一小時前就遠遠望見班吉,它逐級上升,直升到半山腰,這座高高的山矗立在河前面,迫使河水折向東流。房屋半掩在綠蔭中,十分悅目。但下起雨來,而且不久將大雨滂沱。東西都收拾好了,旅行箱也蓋上了。一刻鐘後,我們將離開「拉爾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