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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途站——布拉柴維爾

七月二十一日 渡海第三日

難以名狀的委頓。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既無內容亦無輪廓。

連著兩天壞天氣過後,天變藍了,大海平靜了,空氣不那麼熱了。一群燕子隨船翻飛。

孩子幼年時期,再怎麼搖他們也不為過。我甚至贊成用可以大幅度搖晃的裝置讓他們安靜,哄他們入睡。而我呢,是用理性的方法養大的,奉母親之命,我只睡過固定的床。當初這種幸運令我今日特別容易暈船。

不過我挺住了。我極力克服眩暈,而且發現,真的,自己比很多乘客要強。想起前六次渡海的經歷(摩洛哥、科西嘉、突尼斯),我就放下心來。

海上的旅伴有行政官員和商人。我相信唯有我們是出於興趣而旅行的。

「你們到那兒去幹什麼?」

「這要等到了那兒才知道。」

我迫不及待地投入這次旅行,儼然庫爾提烏斯1縱馬投入深淵。好像已經不再是我自己想踏上這次行程(儘管幾個月來,我一心想著這次旅行),而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讓我非去不可——就像我生命中的所有重要事件一樣。我甚至幾乎忘了這只是「成年後實現的一個年輕時的計劃」。去剛果旅行,還不滿二十歲,我便有此打算,到如今已整整三十六年了。

我津津有味地從第一篇起重讀了拉封丹的所有寓言。我真看不出哪種優點他在書中沒有表現出來。會看的能在其中捕捉到一切。但是要有內行的眼光,它輕描淡寫的筆觸往往太不易察覺。這是一個文化奇跡。如蒙田般睿智,如莫扎特般敏感。

昨天清晨清洗甲板時,我的艙中發了水災。一泡髒水上可憐巴巴地漂著那本漂亮的皮面2小本《歌德》,是凱斯勒伯爵3送我的(我在裡面重讀《親和力》)。

七月二十五日

天灰濛濛的一片,有種特別的柔和。船一直緩緩南下,今晚將把我們送至達喀爾。

昨日看到飛魚。今天則見到成群的海豚。船長從甲板一側的過道上衝它們開槍。其中一隻海豚白肚上翻,流出一股鮮血。

非洲海岸在望。早上一隻海燕落在欄杆上。我喜愛它那小巧的蹼爪和怪怪的嘴。我抓它,它也不掙扎。它在我張開的手掌裡待了一會兒,然後展翅飛起,消失在船的另一頭。

七月二十六日

達喀爾之夜。街道筆直,闃無一人。沉睡的城市暗淡無光。想不出還有比這裡更無異國情調、更醜陋的地方了。旅館前面還熱鬧一點。露天咖啡座照得明晃晃的。笑聲粗俗。我們沿著一條長長的大道走,很快離開了法國區。置身黑人中間很興奮。一條橫街上,有座小露天影院,我們走進去。銀幕後面,一些黑孩子躺在一棵參天大樹下,大概是吉貝吧。我們在二等座的第一排坐下。我身後,一個高個黑人高聲朗讀字幕。我們就出來了。在街上又逛了很久,累得只想睡覺。但在我們下榻的「大都市旅館」,窗下有人在開晚會,喧鬧嘈雜之聲吵得人好久睡不著。

六點我們就返回「亞洲號」取相機。一輛馬車將我們送往市場。馬都瘦骨嶙峋,肋部蹭破了,流著血,傷口塗著普藍4。我們離開這淒慘的車馬,換乘汽車,去離城六公里的地方,途中穿過幾片成群兀鷲出沒的荒地。有一些兀鷲蹲踞於房頂,像巨大的禿頭鴿子。

實驗植物園。道不出名的樹。叢叢正開花的木槿。我們鑽進窄窄的小路,想提前感受一下熱帶森林的滋味。幾隻漂亮的蝴蝶,頗似大金鳳蝶,但翅膀背面有一大塊珠光斑。不知什麼鳥在鳴唱,我在茂密的枝葉間搜尋了半天,卻看不到它們。一條很細的還算長的黑蛇倏地鑽過,一溜煙逃走了。

我們想到一個海邊沙地中的土著村莊去,但一座無法逾越的潟湖將我們與村子隔開。

七月二十七日

一天都在下雨。大海波濤洶湧。很多人病了。一些老殖民抱怨:「這一天太難受了,沒這麼差的天。」……總的說來,我還受得住。天又熱,又悶,又潮濕;但我覺得在巴黎遇見過更糟糕的天;很奇怪沒有出更多汗。

二十九日,對面就是科納克裡。本來九點就該下船;但天一亮就大霧瀰漫,船走錯了路,失去了航位,只能摸索著前進,水砣一次又一次伸到海底。水很淺;珊瑚礁和沙灘之間空間很少。雨下得太大,我們都不想下船了,但船長請我們上他的小汽艇。

從輪船到棧橋碼頭有很長一段路,但這期間霧漸漸散了,雨也停了。

帶我們上岸的客務主管提醒我們只有半小時的時間,船不會等我們。我們跳上一輛人力車,拉車的是個「身材修長四肢強健」5的黑人小伙子。樹很美。光著上身的孩子很美,很愛笑,眼神懨懨的。天低低的,空氣異常寧靜溫和。這裡的一切似乎都預示著幸福、快活、忘掉煩惱與憂愁。

七月三十一日

塔布——一座低矮的燈塔,像汽輪的煙囪。零星幾座屋頂隱沒在大片蔥綠之中。船距海岸兩公里停下來。時間太短,不能上岸;從岸邊卻來了兩條很大的船,載滿克魯人。「亞洲號」從中招募了七十人擴充船員隊伍——返航時再把他們帶回來。他們大都身體健美,但再露面時,都穿上了衣服。

一條小巧的獨木舟上,一個黑人隻身排出湧入的海水,小腿拍打船身啪啪作響。

八月一日

從前的《景致週刊》6上的畫面:大巴薩姆7淺灘。風景盡呈長條狀延伸。茶色的海面上拖著長長的帶狀泛黃的陳舊泡沫。海面基本上很平靜,但一個大浪打來,在海邊沙灘上鋪開一大片泡沫。接下來的背景是樹,鋸齒形輪廓非常清晰,線條非常簡單,好像是一個孩子畫出來的。天空多雲。

棧橋碼頭上,黑人麇集攢動,推著小翻斗車。碼頭盡處是一些庫房;再前面,左右兩邊樹木成行,樹中間夾雜著低矮、扁平的房子,屋頂鋪著紅瓦。城市擠在大海和潟湖之間。如何想像,就在附近,一過潟湖,便是遼闊的原始森林,真正的原始森林……

為了上碼頭,我們五六個人坐進了一個類似蕩椅的東西裡,蕩椅通過鉤子懸在吊索上,起重機將它提起,吊著它在空中越過波浪,一直送到一條寬敞的船上,然後絞盤鬆開,蕩椅重重落下。

我覺得一切像是布娃娃海難中的玩具鯊魚和玩具沉船。赤裸的黑人叫著,笑著,爭吵著,露出吃人生番的牙齒。小船浮在茶色海面上,海水被紅綠色鴨掌形的小槳抓撓翻攪著,就像在馬戲團水上節日表演見到的場面一樣。有人從「亞洲號」甲板上朝潛水的人扔硬幣,潛水者一下咬住,含到口中。大家等著小船坐滿人,等著大巴薩姆的醫生來發搞不清是什麼的證明;等的時間太長了,結果,過早下到划艇上的前幾位乘客和過於慇勤地前來迎接他們的巴薩姆的官員在搖擺、晃動、哄鬧中都暈了船。只見一個個不是向左就是向右俯下身去嘔吐。

大巴薩姆——一條寬闊的大道,中間鋪著水泥;兩邊的房子低矮,彼此間隔一段距離。許多灰色大蜥蜴,我們一走近,它們便四散奔逃,爬到最近的大樹幹上,就像在做「四角」遊戲8。各種各樣不知名的樹,樹葉寬大,令遊客驚歎。一種很小的母山羊,腿短;公山羊比捕捉穴居動物的獵犬大不了多少,簡直像是小羊羔,但已長角,並不時長出長長的泛紫的刺來。

橫向的街道從大海通到潟湖;此處的湖面不寬,上面橫跨一座好像日式風格的橋。對岸繁茂的植被吸引著我們,可惜時間不夠。街的另一端隱沒在沙丘似的沙子下。一叢油棕樹;再過去就是大海,雖然望不到,但一艘大船的桅桿昭示了它的存在。

洛梅 八月二日

醒來時,天空似乎要降下傾盆大雨。但沒有,太陽升起來了;整個灰色淡下去,直到只剩下一片乳白色、淡藍色的水汽;任何言語也無法形容這番銀色景象之柔和。那籠著輕紗的天空透出無邊光明,恰似一個宏大的管絃樂隊極輕地奏出的樂段。

科托努 八月二日9

蜥蜴與蛇的廝殺。蛇一米長,黑白交織,極細而靈活,它完全專注於搏鬥,我們得以湊到跟前觀察它。蜥蜴掙扎著,終於脫了身,但丟下了自己的尾巴,好長時間還在那兒瞎扭個不停。

乘客間交談。

我想像《日報》10上那樣在我的筆記本上開闢一個專欄——《是否真的……》。

是否真的有一家設在大巴薩姆的美國公司,在那裡購買桃花心木,然後當作「洪都拉斯的桃花心木」賣給我們?

是否真的在法國賣35蘇11的玉米只值……諸如此類。

利伯維爾 八月六日,讓蒂爾港 八月七日

在利伯維爾,這迷人的地方,

「大自然賦予

奇特的樹木,美味的水果」12,人卻在餓死。人們不知如何應對饑荒。有人告訴我們,饑荒肆虐,在內地情況更嚴重。

「亞洲號」的吊車用網眼很大的網將艙底的箱子提起,然後倒入平底駁船。當地人接著箱子,忙乎著,高叫著。箱子經過擠壓磕碰、拋來拋去,要能完整送到地方真是奇跡。只見有些箱子像豆莢一樣爆裂開來,裡面裝的罐頭像豆子一樣四處滾落。我抓住其中一個罐頭,給一家食品公司的總代理F.看。他認出了罐頭的牌子,很肯定地對我說,這是一批在波爾多市場找不到買主的變質食品。

八月八日

馬雲巴。——渡險灘時,船夫們激情大發。他們的歌唱富有節奏,各段與副歌交織重疊13。每次把槳插入水中,船夫就將槳頭撐在赤裸的大腿上。歌曲略帶傷感,有種野性之美;肌肉的歡悅;頑強的熱情。有三次,小船豎起來,一半船身都離開水面;落下時,濺起的大片水花將你打濕,不過,風吹日曬,不久就干了。

我們倆步行走向森林。一條林蔭小徑伸進林中。奇特。林中空地上散落著幾間蘆葦茅屋。行政長官坐著轎子14來看我們,並且一番好意給我們帶來兩乘轎子。我們本來已經往回走了,他又帶我們重新進入森林。二十歲時,我的快樂也不會更加強烈。轎夫們吆喝著,顛著轎子。我們從海邊回來。海灘上,成群的螃蟹倉皇逃竄,它們的爪子高高撐起身體,活像巨大的蜘蛛。

八月九日 早七點

黑角15。——萌芽狀態的城市,儼然仍處在地下。

八月九日 晚五點

我們進入剛果河。乘船長的快艇到達巴納納。每逢上岸的機會我們都上去走走。黃昏時分返回。

快樂也許一樣強烈,但沒有以前那麼深入我心,在心中激起的反響沒那麼大。啊,倘若可以無視我前面的生命之路在縮短……我的心和二十歲時跳動得同樣劇烈。

夜裡緩緩溯流而上。河左岸,遠處,幾點燈光;天邊的荊棘林閃著火光;腳下河水深不可測。

八月十日

出了個荒唐的意外,結果經過博馬(比屬剛果)時,沒能去拜見總督。我還沒有完全明白自己身負使命,代表著官方,現在就是一個官方人物了。要挺胸昂首扮演這樣一個角色實在太難了。

馬塔迪16 八月十日 晚六點

十二日早六點出發,晚六點半抵達蒂斯維爾17。

早七點再次上路,天全黑了才到金沙薩。

次日過斯坦利湖。星期五十四日早九點到達布拉柴維爾18。

布拉柴維爾

奇怪的地區,並不怎麼熱卻出汗。

在逮不知名的昆蟲時,我找回了童年的歡樂。我還在懊惱,因為一隻漂亮的草綠色天牛逃掉了。它鞘翅上鑲嵌著金絲和條紋,身上彎彎曲曲的蟲紋深淺不一;個頭和吉丁相仿,頭很大,長著鉗子般的大顎。我是從不近的地方把它捉住,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它的前胸一路帶回來;就在要把它放進小氰化瓶的當口,它從我手裡掙脫,隨即飛走了。

逮到了幾隻漂亮的大尾蝶,淡黃色,帶黑色斑紋,很常見;還有一隻不那麼常見,像金鳳蝶,但更大,黃黑相間條紋(我在達喀爾的實驗植物園見過)。

早上我們又來到離布拉柴維爾大約六公里的剛果河與朱埃河交匯處(昨天日落時我們到過這裡)。一個小漁村。奇怪的乾涸的河床,莫名其妙地堆積著近乎黑色的「巨型卵石」,彷彿一個冰川的冰磧,在河床中開出一條路。我們從這些渾圓的巨石上一塊塊跳過,一直來到剛果河岸邊。一條小路,幾乎就在河邊。綠蔭下的小河灣,裡面停泊著一艘大獨木舟。大量蝴蝶,各種各樣;但我只有一個沒柄的網,最漂亮的都跑掉了。我們走到一段樹更多的地帶,就在支流岸邊,此處的河水明顯更加清澈。一棵巨大的吉貝樹,根部樹幹大得驚人,大家都繞著走;從樹幹下面噴出一股泉水。吉貝樹旁邊,一朵紫紅色魔芋花,開在一米多高帶刺的莖上。我將花撕開,在雌蕊底部,發現一堆蠕動的蛆。有幾棵樹,被當地人點著了,火從底部慢慢吞噬著樹幹。

代理總督阿爾法薩派給我們非常舒服的棚捨,我就是在這座棚捨的花園裡寫下這些文字的。夜晚很溫和,一絲風也沒有。蟋蟀不停地合奏,還伴以青蛙的鳴唱作為背景。

八月二十三日

三游剛果河急流。但這回,我們有備而來,而且,還有肖梅爾19夫婦為我們和其他幾個人做嚮導。我們乘獨木舟穿越朱埃河的一條支流,抵達河岸邊。那裡,波浪之高、水流之湍急格外明顯。陽光燦爛的天空為這場面定下祥和的調子。壯麗勝過浪漫。時而一個漩渦劃出一道深深的溝壑,一束浪花飛濺而起。毫無節奏性,無法解釋水流這些不規則運動。

「你能想到嗎,這樣的場面還在等著來畫它的人呢!」同行的一個客人看著我大聲說。對這樣的勸誘我是不會做出任何回應的。藝術講究分寸,討厭過度渲染。十倍的描述不見得比輕輕一筆更加感動人心。有人指責康拉德在《颱風》中隱去了風暴的最高潮。我則恰恰欣賞他在一直引領讀者走向恐怖之後,卻在就要跨入可怕之門時收筆,讓讀者去自由發揮想像。然而,認為刻畫的卓越之處在於主題宏大,這卻是一個普遍的誤區。在《剛果研究協會公報》(第二期)上我讀到這段話:

「這些龍捲風極端兇猛,我認為是赤道自然景觀中最美的場面。結束此文時,我要遺憾地說,在移民中竟沒有出這麼一位音樂家,用音樂將之傳達出來。」這種遺憾,我們卻一點也沒有。

八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

桑布裡訴訟案。

白人越不聰明,黑人顯得越愚蠢。

審判的是一個倒霉的行政長官,太年輕,沒有經過足夠的訓練,被派到一個偏遠的崗位。這職位本來需要有的性格力量、道德水準和智力水平他並不具備。既然沒有這些,要讓當地人敬服,便求助於不穩固的、痙攣式的、不加節制的力量。害怕,慌亂,缺乏天生的權威,便試圖通過恐怖方式服眾。結果失去控制,很快什麼也遏制不住當地人日益增長的不滿,他們平常十分溫和,但不公、虐待、暴行逼得他們忍無可忍,奮起反抗20。

從這場官司中暴露出來的問題似乎尤其是缺乏監管。往偏遠的荒漠叢林地區應該只派遣那些才能已經得到公認的人員。只要一個年輕的行政長官還沒有經受過考驗,就要受到嚴密監控。

辯護律師借此案件對整個管理層進行譴責,他慷慨激昂,還夾雜著杜米埃21式的手勢,這種膚淺的雄辯術我還以為早不時興了。總督辦公室主任普魯托先生料到會有這場攻擊,勇敢地面對攻擊,站在了公共部一邊;有人免不了認為這一態度「不合時宜」。

需要指出的是兩個翻譯很不稱職,令人瞠目結舌。他們完全不能理解法官提的問題,卻還一直在翻譯,翻得很快,很隨便,不時搞錯,鬧出笑話。讓他們宣誓,他們愚蠢地跟著說:「說:我宣誓」,引得全場哄堂大笑。轉達證人的證詞時,他們含糊其詞,搞得人一頭霧水。

被告僅僅被判一年徒刑並受益於貝朗瑞法22緩期執行。

我無法知道目睹辯論並聽到判決的眾多當地人作何看法。對桑布裡的判決能滿足他們討個公道的想法嗎?……

在這場官司三審也是最後一次庭審期間,一隻非常漂亮的蝴蝶飛進法庭,大廳所有的窗戶都開著。蝴蝶盤旋了無數圈後,出乎意料地落到我面前的斜面桌上,我逮住了它,但並沒有弄傷它。

第二天,一位陪審法官X先生來訪。

「您想知道這一切的內情嗎?」他問我,「桑布裡和他手下所有民兵的妻子睡覺。沒有比這不慎重的了。一旦這些土著兵不在掌控之中,他們就非常可怕。指控桑布裡的那些暴行幾乎都是他們幹的。但您看到了,所有人的證詞都對他不利。」

我做這些筆記都太「為自己」了,我發覺自己沒有描述一下布拉柴維爾。開始,這裡的一切都令人著迷:氣候、光線、枝葉、芳香、鳥語,還有置身其間的我,都那麼新鮮,那麼令人驚歎,驚歎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什麼我都叫不出名來,什麼我都讚歎不已。人醉意正酣時寫不出好文字。我當時是醉了。

接著,最初的驚歎過後,就再提不起任何興致去談我已經想要告別的東西了。這座極度鬆散的城市,僅僅由於氣候和臨河的地理位置才具有魅力。對面的金沙薩顯得醜陋。但金沙薩在緊張的生活中生機勃勃,布拉柴維爾則彷彿在沉睡。相對於城裡那一點點活動來說,布拉柴維爾顯得太大了。其魅力就在其懶散之中。特別是,我發覺在這裡,不可能跟任何東西有真正接觸;並非一切都是做作的,而是中間隔著一道文明的屏壁,一切都篩過了才能進入。

行政機構各部門的運作方面有很多需要學習,這一點我並不懷疑;但是要弄明白這種運作,也要瞭解這個地區。我開始漸漸看出來,殖民地問題極端錯綜複雜、盤根錯節。布拉柴維爾到黑角的鐵路問題研究起來可能特別有趣;但我只能瞭解別人給我講述的東西,聽到的各種敘述又互相矛盾,叫我誰都不能輕信。人們說得多的是混亂、缺乏遠見和粗枝大葉……只有我能親眼見到的或者充分掌控的我才願確信無疑。沒有翻譯,怎麼詢問我遇到的「薩拉人」?這些從乍得被招來修鐵路的高大強悍的薩拉人他們還什麼也不知道呢。他們來了。一大群,站在市政府前,點到名便應聲,等著發一份木薯,那是其他當地人用大籃子拿來的。據說他們之前去施工的人中間,死亡率令人瞠目結舌,如何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呢?……我初來乍到,太不瞭解這裡了23。

我們有幸雇了兩個男役和一個廚師。這個廚師名字很可笑,叫澤澤,長得很醜,是克朗佩爾堡人。兩個僕役,阿杜姆和烏特曼,是瓦達伊地區的阿拉伯人,這次旅行往北走,他們將離自己的故鄉越來越近。

八月三十日

遲鈍,可能是衰退。視力下降,耳朵不靈,以至於不能把也許也在減弱的慾望帶得那麼遠了。重要的是這個等式在靈魂的衝動與肉體的服從之間仍能成立。即使這樣漸漸老去,也願我能在自身保持和諧。我不喜歡禁慾主義者高傲的頑強,但憎惡死亡、衰老以及不可避免的一切在我看來就是褻瀆。不管發生什麼,我要交給上帝一個感恩和欣悅的靈魂。

九月二日

比屬剛果。——乘車去利奧波德維爾24。拜訪總督恩格爾斯。他建議我們繼續前進,直到科基拉維爾(赤道城),並主動提出給我們提供一艘小艇,送我們到利蘭加。我們原打算直接去那裡的。

我們房前廊下擺滿了箱子和包裹。行李必須分成二十到二十五公斤的擔子25。四十三個小箱子、袋子和旅行箱,裝著我們此行第二階段的物資,將要直接寄往阿尚博堡。我們已經跟馬塞爾·德·科佩說好,聖誕節時到那裡。而在比屬剛果這段彎路,我們隨身只帶最基本的必需品,其餘則將由「拉爾若號」十天後送到利蘭加。布拉柴維爾已經不能給我們什麼新鮮感了,我們迫不及待地要前往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