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 被知識拯救的生命 >

被知識拯救的生命

「哪怕在這個深夜,只有我一個人還在讀書寫字,人類就還有救。」

——顧准

1973年的某個深夜,年近六旬的顧准獨坐在京城的某個牛棚之中。

那時,最愛他的妻子已在絕望之餘自殺了,親密的朋友們相繼背叛消沉,連他最心疼的子女們也同他劃清了階級界線,而那場「文革」浩劫,似乎還沒有任何終結的跡象。

人生在那樣的時節,似乎真的走到了夜的盡頭。

但讀書人顧准就在這時開始寫書了。

他默默地在一本小學生的習字簿上寫著字,他寫下了「希臘城邦制度」,寫下了「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神遊千古,憂在當代。他恐怕已不能肯定這些文字是否還會變成鉛字——事實上,直到20年後,才由一家地方出版社印行了這部手稿。但他還在默默地寫,寫到「生命如一根兩頭燃燒的蠟燭,終於攝施了它的所有光芒」。

顧準沒有自殺、沒有絕望,一位唯物論者在最黑暗的時候仍然沒有放棄對人類未來的信心。許多年後,他的好友於光遠說:「是知識在這個時候拯救了一位她的兒子。」

幾千年前,在遙遠的巴爾幹半島,一位叫柏拉圖的大哲人寫過一本對話體的《理想國》,哲學家是那裡的國王,知識是無上的食糧,在那個精神家園中還有一條很有趣的「法律」:一個人,哪怕他犯了死罪,但只要他還在讀書,那麼——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就還有救。

事實上,是看在「知識」的份上,這個人還有救。

月前,網上有位愛讀書的商人寫了一篇散文,講述自己在年近六十之屆,才擁有一張小小的書桌時的驛動心情。

那份遲到的天真,滿溢紙上,真讓每個人看了都替他高興。

書桌是一個象徵,一個讀書人富足踏實的象徵。

當年抗戰爆發之時,北平學生起而抗爭,那道至今迴盪在歷史星空的吼聲便是:「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一個時代,連書桌都放不下了,那問題的嚴重性便可見一斑了。

然而,讀著那位商人的文字,在為他高興之餘,又不免有了幾分替讀書人傷感的淒然。

少年時負笈遠行,走一站是一站,自然沒一張固定的書桌;到了青年,趕上一個激越的年代,或上山或下鄉,在廣闊天地中,書桌是一種應該遠離的「小布爾喬亞情結」;到了中年,開始為生計、為職稱、為籃中菜、為身邊娃而忙碌浮沉,書桌簡直就成了一個縹緲的奢望;只有到了兒孫成家、退休事定後的晚年,好不容易喘出一口氣來,才驀然想到,當了一輩子的讀書人,還沒有過一張真正的、寧靜的「書桌」。

於是自憐,於是茫然,於是開始匆匆置辦……

這樣的描述,幾乎是我們父輩們的「人生公式」了。

當我很多年前大學畢業之際,一位年年拿一等獎學金的同學放棄保送研究生的機會,毅然決然去了當時領風氣之先的南方。在畢業晚會上,他昂然宣稱:在30歲前,成為一個有自己書桌的讀書人。

那份豪情和壯烈,為傷感的晚會平添了一縷憧憬。

在那樣的時刻,一張書桌,在年輕學人的心中便意味著全部的「物質基礎」——要想有張書桌,總得先有買書桌的錢吧?總得擁有一塊放書桌的空間吧?總得有毫不猶豫買下任何喜歡的書的錢囊吧?總得有從容讀完一本書的寬裕時間吧?總得有一群可以從容地交流讀書心得的朋友吧?

如果你能在30歲之前,擁有這一切,你難道不就擁有了一位現代讀書人的理想的全部了嗎?

在我寫著這篇文字的時候,離那個晚會已經有20多年了。

20多年來,我們的所有努力其實都是為了能走近一張自己的書桌。

然而,我們到底有沒有在這樣的方向上繼續前行?我們是否已經被物質的光芒所迷惑?我們是否已經開始沉迷在另外一些更為光亮的遊戲之中?我們是否還相信生命中那些樸實而悠遠的意義?說實在的,我沒有辦法確切地回答這些問題。當我們指責這個商業年代的浮華之時,其實自己的那張書桌和那份平和的讀書心境也在逝水中漸漸飄遠。

我知道這是一個「最好也是最壞的年代」。睿智的加爾佈雷斯在1997年把這個年代稱為「自滿的年代」,他認為,絕大多數的人並不會為自身長期的福祉設想,他們通常只會為立即的舒適和滿足打算。「這是一種具有主宰性的傾向,不僅在資本主義世界是如此,更可說是人性深層的本質。」而要擺脫這種宿命,加爾佈雷斯的答案是「自我救贖」,你必須在自滿與自省之間尋找到心態的平衡。於是,對理性的崇尚與對知識的渴求,變成了僅有的拯救路徑之一。

「哪怕在這個深夜,只有我一個人還在讀書寫字,人類就還有救。」我不知道在很多年前的那個京城牛棚之中,被幸福拋棄的顧準是否閃現過這樣的倔強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