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噪音 > 美國天使 >

美國天使

一部絕佳的舞台劇改成四集電視劇之後,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答案是:一出很尷尬的肥皂劇。一部十五年前震驚主流劇壇的刺激藝術品,今天再翻看一回又有何感受?答案是:原來藝術真的會過時。

《美國天使》1990年在美國公演的時候,真是震驚劇壇。想想看那是什麼日子,艾滋病在公眾心目之中,還是一種可恥的疾病,往往在同性戀和吸毒者間流傳,若不是天譴就是活該。劇作者托尼·庫什納(Tony Kushner)把劇情設定在1985年10月至1986年2月之間發生,那更是艾滋病剛剛變成危機的歲月,保守的裡根政府一直要到1987年才正式向老百姓公開承認美國出了一種新的流行病。而《美國天使》裡的艾滋病患者卻都被寫得有血有肉,瀕死的同性戀主角普賴爾(Prior Walter)更被劇中出現的神奇天使宣佈為先知。其他人物還包括美國最有權勢的保守派律師(也是同性戀,並且死了)、一個同性戀猶太人,還有一個保守派新進律師背叛了摩門教老媽和妻子坦白「出軌」。大伙熱熱鬧鬧地把美國的基本價值顛覆得一塌糊塗。

大膽狂野的《美國天使》不只廣受歡迎,還為托尼·庫什納贏來他第一座「托尼獎」,自此登上劇壇經典寶座。它厲害的地方不是它首次為艾滋病患者平反,而是它以小見大的神話式宇宙觀和完整的希臘戲劇結構。在《美國天使》裡面,艾滋病不只是一場危機,而且是整個美國崩潰的最新警告。美國怎樣崩潰了呢?你看,劇中人物有的厭棄自己罹病的夥伴,有的叛逃自己飽受精神折磨的妻子,還有人背叛自己的宗教和血裔,更有人貪圖權位出賣靈魂,滿是禮崩樂壞的末世景象。它的神話意味來自天使令人震驚的宣佈:「上帝在舊金山(也就是同性戀天堂)大地震那一年,因為厭倦神的創造物而離開天界不知所蹤,如今,先知,你要承接命運,尋回創世主,重整秩序。」先知就是片中快死的普賴爾。它的悲劇之所以是希臘式的,是因為每一個人所作的惡,都出自本人的真我,那不可逆轉的命運,故此所有人的可惡都源於他們可憐的無奈天命。

如此一部野心宏大、視野廣闊又滿溢奇幻色彩的舞台劇被HBO拍成了電視劇,雲集阿爾·帕西諾(Al Pacino)和梅麗爾·斯特裡普(Meryl Streep)等帝后級影星,再得大獎也是必然的。但當我在它播映一年之後才看到DVD時,卻發現這些一流演員的一流演出卻壞了當年的劇場驚艷。首先,電視機是件親密的傢俱,它放出來的東西總像活在窗外的世界似的,伸手可及。這批演員用上正統的自然主義風格,非常到家,非常適合電視劇。偏偏這部電視片由原作者改編,台詞幾乎一字不易,於是那些原來充滿睿智詩意的語句,由一個原來非常奇幻的舞台搬到了鄰居一般的角色口中,就有了使人尷尬的距離。原來在舞台上方穿頂而入的天使,這時在家庭觀眾眼前以特技現身,更是古怪地寫實,反倒消磨了原作布萊希特式的疏離感。加起來就是矛盾。

我投入不了,於是又注意到原劇本的另一個問題,只是當年由於上半截的悲劇力量太過震撼所以看不到,那就是它下半截的仿希臘喜劇結構,搭建得太過隨便。那些慘受命運折磨的靈魂竟然一一得到懲治,而且好得很快——叛侶重歸愛人懷抱還被接受,一代奸雄死後得到仇敵頌經往生,保守的老媽成了青年同性戀的最好朋友,歷盡精神困擾的妻子快樂地展開新生活。發生了什麼事呢?它卻說不出理由。

到底已是21世紀了,連我國領導人都叫大家別歧視艾滋病患者,《美國天使》往日的驚世駭俗如今只餘歷史意義。但看這部電視劇到底還是有教育意義的,因為它教懂我們,再好的劇場作品搬到電視上,也會有水土不服兼露出馬腳的時候。另外,原作者親手改編也不是個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