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噪音 > 十五年,再看《兩生花》 >

十五年,再看《兩生花》

讓影迷期盼十多年的《兩生花》(La Double vie de Veronique)終於出了DVD版,但我應該如何去介紹這部電影,又該如何去描述基耶斯洛夫斯基這位導演呢?十多年前,當我首次遭遇他們的時候,就是如此的有口難言,沒辦法向沒看過的人轉述自己的著魔體驗。

於是當年我居然用最搞笑和最媚俗的辦法告訴朋友:「這是一部教人『點溝女』(怎樣泡妞)的電影。」

《兩生花》的其中一位薇羅妮卡是法國人,一所小學的音樂教師。有一天她們的學校來了個木偶師,表演節目給大家看。只見一具極美極精緻的木偶翩翩起舞,在細小的舞台上,昏暗的燈光底下,彷彿擁住了那麼一點生命的氣息。突然,生命離去,就像另一個活在波蘭的薇羅妮卡,在藝術最美的一刻死亡。有小朋友難過得看不下去,躲到老師薇羅妮卡的懷裡。而我們的老師此時卻分了心,藉著鏡子的反光迷惑地注視黑幕背後的木偶師。那個男人如此深情款款,神情肅穆,溫柔地操控著手中的線索,好像愛上了自己的木偶,在和他們共同生存,共同死亡。

所謂的「溝女」妙法就是從這一刻開始。薇羅妮卡發現木偶師原來是個得獎的童書作家。她把他的全部作品搜集回來,然後開始收到奇怪的無名電話放出縹緲的樂聲,沒有寄信地址的信封裡裝著毫無關聯的東西,例如細繩與空煙盒。最後她又收到了一個信封,裡面有卷錄音帶,錄了一段街道上的人聲、火車站台上的廣播和咖啡室裡女侍的招呼。她從郵戳上看出寄信的郵局位置在巴黎,於是出發,想要解答心中的疑問。

那卷神秘的錄音帶其實大有玄機,它暗示著一段路程,你必須跟著裡面的環境聲響,走走停停聽聽,就像一張用聲音勾勒出來的路線圖。沒有視覺,全憑雙耳,稍有錯失就會迷失,找不到最後的目的地了。然而薇羅妮卡還是找到了,在那間咖啡室裡發現了他,木偶師。原來不只薇羅妮卡對他一見鍾情,木偶師早在學校表演的時候,也發現了這唯一一位對躲在幕後的人的興趣要比幕前木偶還大的觀眾。然後他就開始寄出那些莫名其妙的信,當然還有那卷錄音帶。跟著他等待,坐在咖啡廳的角落裡等了兩天,等薇羅妮卡發現其中一切關聯與秘密,等她前來相會。

朋友們聽我細述這段情節,無不讚絕。不論男女,大家都認為用這麼低調隱晦的方法示愛,還要冒上失敗的風險坐在咖啡廳裡等了兩天,實在叫人不能不愛上這個用心良苦的溫柔男子。可是轉念再想,大家又會自問要是換了自己,會不會像薇羅妮卡一樣敏感,留意那些奇怪的物品,細聽那卷錄音帶呢?我們多半會把這些東西隨便丟進垃圾桶。至於半夜接到不明來歷的電話,則朝話筒罵一聲「神經病」,再狠狠掛掉就是。有誰會花時間傻傻地跟著那卷聲音地圖跑到巴黎找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陌生人呢?

我們都不會。所以我們都不是木偶師,不是薇羅妮卡,更不是拍出了這段戲的基耶斯洛夫斯基。我們沒有這份敏感的心意。

基耶斯洛夫斯基終其一生地探究人生中種種的不測、神秘的聯繫與命運的奇幻。其後的《紅》《白》《藍》三部曲是他最後的作品,也被公認為是曠世經典,之前的《十誡》則是前無古人後亦未必有來者的電影巨製。但是始終縈繞心頭,叫我久久不能忘懷的,還是這部《兩生花》,因為它雖只用了短短98分鐘,卻一個鏡頭也省不掉地說出了那麼多的事。幾乎任何一個細節都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寓言,任何一個片段都是精美得令人心痛憐惜的樂章。

被我蠱惑的朋友看了《兩生花》之後,都大叫上當,這哪是一部「溝女電影」?但卻無人後悔,因為每個人都看見了生命裡種種無法言說的秘密。

其實說穿了,《兩生花》的故事一點也不複雜。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都叫做薇羅妮卡,都喜歡音樂,但一個是波蘭人,另一個是法國人。她們常常有莫名其妙的感應,覺得自己不是孤獨的,覺得世界上似乎還有另一個自己。一個人死去,另一個人會突如其來地悲慟。聽起來奇幻,但這種解釋不清的感應豈不是我們都曾切實經歷過的嗎?就像片末法國的薇羅妮卡開車途中若有所感地停了下來,摸一摸道旁的樹木。她的父親此時正好在鋸著一截樹幹,也好像發現了什麼,罷手回頭。

我們日常生活中偶然感到眉跳心痛、鞋帶的斷落與燈火的熄滅,難道真的都只不過是一種偶然?基耶斯洛夫斯基離世十年,以後就再也沒有一位導演如斯專注如斯深刻地用電影去探討生命中那不可量測的神秘面向。我感謝,並且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