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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幻影

一個人為什麼要拍電影呢?他必然有很多的想法與慾望。我們或許都聽過這樣的故事,從電影學院出來的學生,看了許多大師的作品,也學了一身的技巧和理論,於是他的心裡就有了一段故事,一幅圖。他覺得這是只有他能理解的故事,只有他能看見的圖畫,而這故事與圖畫的意義是如此的深刻,令人著迷,魂縈夢繫,幾年下來不斷纏繞著他,甚至成了他的一部分。他越來越相信把這些畫面與故事呈現出來成為具體的電影乃是他的天職,似乎不拍出這部心目中的作品,他就不再是完整的自己了。跟著就要看命運的安排了,大部分人都沒有機會完成自己的使命,猶如最終回不去海岸產卵的小海龜,早夭在無情的暗流中。那少部分回得去的,則要歷經磨難,甚至傾家蕩產,才勉強做出一套粗糙的半成品。要不是極端的執著,電影又怎能出現在銀幕上呢?

「『自我』是根本無明,它是被誤認為真實的一種幻覺。因此,凡是從『自我』生起的一切,一定都是無明與幻覺。」可是,「自我」卻總是專注於自己,肯定自己,一心要滿足自己的需要和慾望,好肯定「自我」是真實存在的。由於根本沒有「自我」,所以我們永遠也不可能滿足自我的慾望。「為了補償不可能得到的真正快樂。我們製造了成見所形成的替代性虛假的實相和激烈情緒,藉以安慰自己……就好比去看一場強烈而又有力的電影,因為太專注於情節,忘了那是一場電影,把它當成自己的生活一般……」

以上引文來自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的《佛教的見地與修道》,他是當代藏傳佛教裡極負盛名的一位上師,博學多聞,說理清透。但是他更為人熟知的身份,則是電影《小喇嘛看世界盃》(The Cup)、《旅行者與魔術師》(Travellers and Magicians)這兩部電影的導演。

為什麼一位活佛奔波籌款,還要找來一大批業餘演員,在不丹的山區裡辛辛苦苦地拍電影呢?看過這兩部名作的觀眾,想必都記得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的幽默和機智。例如迷上了世界盃的小喇嘛跑去請老住持為法國隊祈福,引得這位對世界盃乃至於對足球一竅不通的老人問:「怎麼啦?他們病了嗎?」又如那個一心想要離開山城,投奔夢土美國的旅行者,他最終發現旅行其實就是無盡的等待,所謂終點實在是幻夢一場。

如此說來,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是要用電影弘法?的確,佛教藝術源遠流長,歷來不乏能書擅畫的高僧大德。像藏密的曼荼羅,它本身就是一種修行,僧侶用礦石磨成的彩沙一點一點地勾勒出紛復繁雜的世界模型,然後再把花了幾個月才繪成的驚人圖畫一把掃淨,乃知人世一切不脫超滅,森羅萬象無非電光幻影。

最近看到加拿大導演Anika Tokarchuk的紀錄片《幻化成真》(You are Dreaming Me),主角正是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原來我們的活佛導演最喜歡小津安二郎和侯孝賢(雖然他也愛看十分血腥的昆汀·塔倫蒂諾),甚至在倫敦修讀電影,差點想還俗從影。身為佛教上師,他太瞭解電影是怎麼回事了,就和他拍過的世界盃與遠方夢土一樣,說到底就是fantasy。然而他還是坦白得驚人:「為什麼拍電影?我想就是為了我吧。」說的時候還帶一抹神秘而聰明的微笑。為了自己的慾望拍片,同時清醒地深知自己的慾望,並且不忘把這份弔詭的清醒滲透在裡面,那是什麼感覺、什麼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