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噪音 > 智者王家衛 >

智者王家衛

王家衛的電影為什麼總是讓人入迷?這就要從他是個什麼樣的導演說起了。儘管王家衛的電影極盡聲色之娛,但我一直不敢讓自己在感情上太過認同他,因為我覺得他是一個「智者」(Sophist)。

所謂「智者」,我指的不是智慧過人的那種有先見之明的長老型人物,而是那批被柏拉圖猛烈批評過的蘇格拉底之前的古希臘哲人。在柏拉圖的眼中,這些「智者」周遊希臘列國,吸引無數年輕人跟隨求學,但越是追隨者多,他們為害益深。因為「智者」們展示的世界和知識不是真理,而是一些巧言令色裝飾修築的海市蜃樓。換句話說,「智者」讓人看到的只是一連串奇美的影像,而非影像遮掩的真實世界,所以柏拉圖為「智者」下的一個註解就是「影像製造者」(image-maker)。

身為電影導演,王家衛是個如假包換、名副其實的「影像製造者」。一般觀眾看完他的電影之後,最常見的反應是「不大懂,但是好美好有型」。的確,回憶他的作品,我們想起的總是某個很「有型」的片段和很「美」的音樂,例如《阿飛正傳》裡那片火車窗外的蒼鬱綠林,和隨著鏡頭懶洋洋地奏出的南島曲調;又如張曼玉和梁朝偉在《花樣年華》裡穿行於20世紀60年代香港老舊窄巷的慢鏡,及伴舞般響起的梅林茂創作的圓舞曲。總之,一提王家衛電影,首先想到的可不是嚴肅論者們津津樂道的什麼時間與回憶,而是那些色調迷人的狀態。

其實王家衛自己也承認,他的創作不是起源自什麼很深奧的概念、很具體的人物或是很有意蘊的情節,而是個別的狀態。狀態首先自空間生,他是先想到要拍個怎麼樣的空間,才去判斷何種人物應該出現在這個空間裡和如何出現的問題。整部電影往往就由狀態出發,再把不同的狀態加以聯繫發展而來。當然,成為王家衛招牌貨的音樂也很重要。

與一般的導演不同,他的音樂不是最後加入的配樂,反而是從開始構思的時候就存在了。所以他很喜歡在拍攝現場播音樂,好讓攝影師跟演員們知道他要的是哪種節奏。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在他那麼多部電影裡面最叫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原創作品,而是「California Dreaming」(《重慶森林》中的音樂)和皮亞佐拉(Astor Pantaleon Piazzolla)的探戈之類的罐頭音樂。因為那是他在拍攝的時候就於腦海徜徉的曲調,是他鏡頭外的調色盤,難怪與畫面配合得天衣無縫。

最後,但並非不重要的,是他愛用大明星。打從《阿飛正傳》開始,他就從沒用過不出名的演員做主角。他不屑那些香港影壇中以紮實演技出名的演員(如黃秋生或劉青雲),他喜歡能演戲但更以面孔漂亮知名的偶像。例如《東邪西毒》,他就寧願找當時演技相當不濟的玉女楊采妮,也不願找其他演技更好但沒有星味的女演員去扮演弱女一角。所以那麼多大牌瘋狂地願意為王家衛獻身,恐怕不是因為他最能引導出他們的演戲潛能,而是因為他比誰都把明星們拍得更美更有型更像「明星」。梁朝偉在其他人的片子裡也抽煙,張國榮在其他人的片子裡也跳舞,但只有在王家衛的電影裡才能把煙抽得這麼有格,把舞跳得這般妖嬈。

王家衛製造的真是智者式的影像。20世紀60年代,那個香港都是如此虛假,從未在現實之中存在,但是它們卻又美得迷人,令人難忘。不過,電影本來不就是虛幻的嗎?導演本來不就該是「影像製造者」嗎?

很多人都拿王家衛的《2046》和張藝謀的《十面埋伏》相比,或許是因為這兩部片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但它們其實是很不一樣的電影,而王家衛和張藝謀也是很不一樣的導演。至於說到失望,《2046》令人失望嗎?那就得看你抱著什麼樣的期望了。

如果你是王家衛的死忠影迷,從《旺角卡門》一直追隨至今,部部叫好,你看了《2046》之後可能不只不難受,反而會有豁然貫通之感。因為《2046》是部百分百的作者電影,是一個作者型的導演回顧自己的作品,是他和自己舊作的一場對話。

王家衛和張藝謀都喜歡利用大牌明星,都擅長在有意無意之間炒作聲勢。但是他倆的最大不同在於王是個風格一貫、主題相近的作者,而張是個不斷開掘新題材、學習新技法新形式的導演。在影評人的圈子裡,作者型的導演總是比較受到照顧,因為大家可以追索其一部片子與另一部片子間的聯繫,還能輕易地用一個主題貫穿解釋他全部的電影,從而滿足影評人沾沾自喜的虛榮。反過來,像張藝謀這般,拍過燦爛又很東方情調的《紅高粱》與《大紅燈籠高高掛》,又拍過愛情小品《我的父親母親》,很伊朗兒童片風格的《一個也不能少》,現在又要搞武俠片,種類層出不窮,就算部部都是好片,也會被影評視作次一級的藝「匠」。藝匠的技法就算再熟練精巧,他的舊作也不會累積成對下一部電影的期盼,推出新作就分外需要開動宣傳機器。反而作者的東西加起來就像長篇連續劇,戲迷和影評會有興趣知道他那自成一格的小天地如何演化下去,裡頭人物們的生生死死去向如何。所以《2046》上演,又要說它拍了多少年,就夠吊人犯癮。

《2046》就算再不好,它起碼滿足了影迷們的心願,明確解開了十多年來香港電影的一個謎題,那就是當年《阿飛正傳》結尾出現的那個神秘人的真正身份。《阿飛正傳》這部香港影史上的經典,20世紀90年代一群小眾影迷的cult片,其最耐人尋味之處是一切故事應該完結的時候,突然換了一種拍法(用上廣角鏡),一個空間(天花板低垂的窄室),出現了新人物(梁朝偉飾演)。沒有前因沒有後果,它就這麼一個鏡頭突如其來,戛然而止。但那個鏡頭裡的演出,音樂和攝影機的運動配合得渾然天成,令人難忘。難忘,但不解,為什麼梁朝偉要在這一刻才出現?他是誰?據說是當年的剪接譚家明硬要把它放在片尾字幕之前,而非導演原來構想的字幕之後。於是它成了《阿飛正傳》的一部分,卻也是最不相關的一部分。

到了《2046》,大家可明白了,原來當年那個梁朝偉就是《花樣年華》和《2046》裡的梁朝偉,《2046》裡的劉嘉玲就是《阿飛正傳》裡的劉嘉玲;而《2046》、《花樣年華》與《阿飛正傳》裡的張曼玉,也就是同一個蘇麗珍。問題是這樣子解謎,把《阿飛正傳》、《花樣年華》和《2046》正式串成一套60年代三部曲,可有拓深了任何影迷曾經執迷的情愛與回憶的探討嗎?或者答案如何都不重要了,因為王的影迷早就自我沉醉在解出那個懸宕了十多年的另一個問題的快慰之中。《2046》從這個角度來看,是作者對自己創作的人物和他的影迷們的一個回答,只是它也弔詭地消解了圍繞著《阿飛正傳》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