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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聖的交流

一個人患了絕症,確知留在世上的時日已經不多,這種情形十分普通。我說它十分普通,是因為這是我們周圍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也是可能落到我們每一個人頭上的命運。然而,它同時又是極其特殊的情形,因為在一個人的生命中,還有什麼事情比生命行將結束這件事情更加重大和不可思議呢?

在通常情況下,我們會發現,這時候在患者與親人、朋友、熟人之間,立即籠罩了一種忌諱的氣氛,人人都知道那正在發生的事情,但人人都小心翼翼地加以迴避。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可是,這種似乎自然而然形成的氣氛本身就是最大的不自然,如同一堵牆將患者封鎖起來,阻止了他與世界之間的交流,把他逼入了彷彿遭到遺棄的最不堪的孤獨之中。

事實上,恰恰是當一個人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候,他與世界之間最有可能產生一種非常有價值的交流。這種死別時刻的精神交流幾乎具有一種神聖的性質。中國古語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是相信這句話的。一個人在大限面前很可能會獲得一種不同的眼光,比平常更真實也更超脫。當然,前提是他沒有被死亡徹底擊敗,仍能進行活潑的思考。有一些人是能夠憑借自身內在的力量做到這一點的。就整個社會而言,為了使更多的人做到這一點,便有必要改變諱言死亡的陋習,形成一種生者與將死者一起坦然面對死亡的健康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中,將死者不再是除了等死別無事情可做,而是可以做他一生中最後一件有意義的事,便是成為一個哲學家。我這麼說絲毫不是開玩笑,一個人不管他的職業是什麼,他的人生的最後階段都應該是哲學階段。在這個階段,死亡近在眼前,迫使他不得不面對這個最大的哲學問題。只要他能夠正視和思考,達成一種恰當的認識和態度,他也就是一個事實上的哲學家了。如果他有一定的寫作能力,那麼,在他力所能及的時候,他還可以把他走向死亡過程中的感覺、體驗、思想寫下來,這對於他自己是一個人生總結,對於別人則會是一筆精神遺產。

值得歡迎的是,在中國大陸,也已經有人在這方面做出了榜樣。一般來說,我不贊成在生前發表死亡日記一類的東西,因為媒體的介入可能會影響寫作者的心態,損害他的感受和思想的真實性。這種寫作必須首先是為了自己的,是一個人最後的靈魂生活的方式。當然,它同時也是一種交流,但作為交流未必要馬上廣泛地兌現,而往往是依據其真實價值在作者身後啟迪人心。不過,如果作者確實是出自強烈的內在需要而寫作的,那麼,他仍能抵禦外來的干擾而言其心聲。我相信陸幼青就屬於這種情況,並對他的勇氣和智慧懷著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