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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自嘲

有一件事,我一直羞於啟口,但我現在要把它明明白白說出來——

今年我五十歲了。

也許有人會說:這算什麼秘密,我們早已從你好幾本書的作者小傳上推算出來了。

不錯,但是從我自己口中說出來就不一樣。我一直心存僥倖:未必許多人注意到了我的小傳。反正我希望知道我的年齡的人愈少愈好,人們把我的年齡估得愈低愈好。我自以為內心和外表都還年輕,就希望別人真把我看成年輕,反倒覺得真實年齡於我成了一種歪曲。

對於五十歲我真是充滿委屈。五十歲,怎麼就五十歲了?年輕時看五十歲的人,不折不扣是「半百老人」,那麼現在的年輕人也會這麼看我。可是我還沒有年輕夠,怎麼就老了?

據說在一些讀者的心目中,我是一個對人生看得很透也活得很明白的哲人,現在他們該知道了,其實滿不是這麼回事。一個人對自己的年齡尚且遮遮掩掩,如此不成熟,哪裡談得上哲人胸懷。也許正是為了給我這種極幼稚可笑的虛榮心下一帖重藥,我便大張旗鼓地當眾報出了這個如同我的心病的五十歲。一言既出,有耳共聞,從此我沒了吞吞吐吐的餘地,或許就可以坦然面對漸入老齡的無情事實了。

好了,我不再諱言年齡,因此而更有權說一說我的真實感覺了。我確實覺得自己不像是一個到了五十歲的人,對此我可以提出一些有力的證據。

五十歲的人大抵功成名就,在社會則為棟樑,在學界則為師長,肩負著指點江山、教誨青年的莊嚴使命。可是,我毫沒有這種使命感。不必說我不具備治國經邦的能力,即使像當今精英們那樣呼朋引類,聚而研討事關文化存亡的重大課題,我也僅安於旁聽,並無為天下立言立法的雄心。我的所學所思太不實際,沒有可操作性,造不成什麼勢。所以我也不想當老師,因為我無以教學生。迄今為止我確實不曾招過一個學生,聽人叫我老師是我始終感到很尷尬很不習慣的事情。

那麼,五十歲的人總該久已成家立業,有一個穩定的生活了吧?可是,在這個別人早就當父親有人還當了爺爺的年齡,我卻依舊膝下無兒,孑然一身。關於愛情、婚姻、家庭我說過許多貌似聰明的話,到頭來自己卻走不出困惑。歷數平生的坎坷,也算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人了,但並未因此變得心如磐石,風雨不入。毋寧說,我心中仍有太多的幻想,看不破一個情字,有意無意仍在追求一種完美,而且至今執迷不悟。

按照某些東西方賢哲的先例,五十歲或不到五十歲就該是收拾行裝準備告別人生的時候了。基於對生死大限的思考,我也早想著要把佛教留作晚年的一種精神寄托,但至少現在還覺得為時過早。我願意在某種意義上歸隱,遠離喧鬧的人世,可是我決不願意遠離可愛的人生。不過,我也不像眼下許多五十歲的人那樣講究養生之道。我抽煙喝酒,不吃素,不練氣功。我承認我經常跑步和游泳,但那主要不是為了長壽,而是為了當下的身心愉快。

總而言之,在我身上全然找不到五十歲的品德,不威嚴也不穩健,不世故也不恬淡,對這個年齡實在當之有愧。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我卻連四十的「不惑」、三十的「立」也做不到。硬要攀比,最多可以說沾點「志於學」的邊,到如今腦裡還在不斷編織各種學習夢,買進也許永遠不讀的書,制訂也許永遠完不成的讀書計劃。然而,他老人家是十五而「志於學」,對比之下,我發現我枉活了大半輩子,在起點上就停住了。

不過,我並不氣餒。我這麼想:「知天命」固然是一種境界,「志於學」也是一種境界,其實兩者並無高低之分。五十而志於學,不失童心,活得年輕,又有什麼不好?這樣一想,我就不但能坦然面對我的年齡,而且能坦然面對好像有負於這個年齡的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