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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下的老人

十年前,劉彥把他的好幾幅油畫帶到我家裡,像舉辦一個小型畫展似的擺開。他讓我從中挑選一幅。我站在這幅畫前面挪不開腳步了。從此以後,這幅畫就始終伴隨著我,我相信它將一直伴隨我走完人生的旅程。

我對這幅畫情有獨鍾,不僅僅是因為它畫得好。劉彥的風景畫都畫得非常好。可是看見這幅畫,我彷彿看見了一種啟示,知道了我的人生之路正在通往何處,因此而感到踏實。

畫面上是一小片樹林,那些樹是無名的,看不出它們的種屬,也許只是一些普通的樹吧。在樹木之間,可以看見若干木屋、木籬笆、小土路,也都很普通。畫的左下方,一個人坐在樹下,他的身影與一截木籬笆以及木籬笆前的那一叢灌木幾乎融為一體。所有的植物都充滿著動感,好像能夠看見生命的汁液在其中噴湧、流淌、沸騰,使人不由得想到凡·高的畫風。然而,與凡·高不同的是,畫的整體效果顯示出一種肅穆的寧靜。劉彥似乎在用這幅畫向我們證明,生命的熱烈與自然的靜謐並不矛盾,讓一切生命按照自己的節律自由地生長,結果便是和平。

樹下的那個人是誰?他微低著頭,一頂小小的圓簷帽遮住了他的臉,而他身上的那件長袍樸素如農裝,寬大如古希臘服飾。那麼,他是一個農夫,抑或是一位哲人?也許兩者都是,是一個思考著世界之底蘊的農夫、一個種了一輩子莊稼的哲人?他坐在那裡是在做什麼,沉思、回憶、休憩,或者只是在打瞌睡?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便是他置身在塵囂之外,那塵囂或者從未到來,或者已被他永遠拋在了身後。

後來劉彥告訴我,他的這幅畫有一個標題,叫作《樹下的老人》。這就對了,一個老人,不過這個老人不像別的老人那樣因為行將死亡而格外戀世或厭世,不,他與那個被人戀或厭的世界不再有關係了,他的老境已經自成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一切塵世的辛勞都已經消逝,一切超驗的追問也都已經平息。他走過了許多滄桑,走到了一棵樹下,自己也成了一棵樹。現在他只是和周圍的那些樹一樣,回到了單純的生命。他不再言說但也不是沉默,他的語言和沉默都匯入了樹葉的簌簌聲。不錯,他是孤獨的,看來不像有親人的陪伴,但這孤獨已經無須傾訴。一棵樹是用不著向別的樹傾訴孤獨的。如果說他的孤獨曾經被切割、攪擾和剝奪,那麼現在是完整地收復了,這完整的孤獨是充實和圓滿,是了無牽掛的歸宿。他因此而空靈了,難怪衣帽下空空如也,整個只是一種氣息,一種流轉在萬物之中的氣息。所以,這裡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時間,也不再有老年。

也許我的解讀完全是誤讀,那有什麼要緊呢?我只是想讓劉彥知道,他的風景油畫是多麼耐人尋味。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種最適合於他的天性的藝術,他的內在的激情在其中找到了庇護,得以完好無損地呈現為思想,呈現為超越思想的寧靜。風景油畫屬於他的創作的早期階段,但我不無理由地相信,他遲早將回到這裡,猶如那個老人回到樹下,猶如一個被迫出外謀生的遊子回到自己朝思暮念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