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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意地棲居

鑒於碳排放過量導致全球環境破壞和氣候異常的嚴峻事實,國際社會正在倡導低碳理念,實施低碳行動,中國政府對此也積極響應。低碳理念的落實,在技術層面上有賴於能源體系的變革,即尋求化石能源節約、高效和潔淨化利用的途徑,並大力發展非化石潔淨能源。但是,單技術層面顯然不夠,嚴重碳污染只是人類某種錯誤的生存發展觀念的惡果之一,唯有在哲學層面上深刻反思,根本轉變人類的生存發展觀念,才能真正解決問題。

荷爾德林有一首詩,其中的一句是:「人詩意地棲居在這個大地上。」海德格爾對這一句詩做了非常繁複的分析,其中心意思是,詩意是棲居的本質,只有詩意才使人真正作為人棲居在大地上,從而使棲居成為安居,使大地成為家園。我認為可以由之引申出兩個觀點:第一,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上,人應該以詩意方式而非技術方式對待自然;第二,在人自身的幸福追求上,人應該以詩意生活而非物質生活為目標。從這兩個方面來看當今中國人的生存境況,我們不得不承認,詩意已經蕩然無存。

什麼叫對待自然的技術方式?就是把自然物僅僅看成滿足人的需要的一種功能、對人而言的一種使用價值,簡言之,僅僅看成資源和能源。天生萬物,各有其用,這個用不是只對人而言的。用哲學的語言說,萬物都有其自身的存在和權利;用科學的語言說,萬物構成了地球上自循環的生態系統。然而,在技術方式的統治下,一切自然物都失去了自身的存在和權利,只成了能量的提供者。今天的情況正是如此,在席捲全國的開發熱中,國人眼中只看見資源,名山只是旅遊資源,大川只是水電資源,土地只是地產資源,礦床只是礦產資源,皆已被開發得面目全非。這個被人糟蹋得滿目瘡痍的大地,如何還能是詩意地棲居的家園?

由此可見,問題不是出在技術不到位,而是出在對待自然的技術方式本身。與技術方式相反,詩意方式就是要擺脫狂妄的人類中心主義和狹窄的功利主義的眼光,用一種既謙虛又開闊的眼光看自然萬物。一方面,作為自然大家庭中的普通一員,人以平等的態度尊重萬物的存在和權利。另一方面,作為地球上唯一的精神性存在,人又通過與萬物和諧相處而領悟存在的奧秘。其實,對待自然的詩意方式並不玄虛,這在一切虔信的民族那裡是一個傳統。比如在藏民眼中,自然山河絕不只是資源和能源,更不是征服的對象,相反,他們把大山大川看作神居住的地方,虔誠地崇拜。我們不要說他們愚昧,愚昧的可能是我們而不是他們,他們遠比我們善於與自然和諧相處,並從中獲得神聖的感悟。

毫無疑問,人為了生存,對待自然的技術方式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必須限制技術的施展範圍,把人類對自然物的干預和改變控制在最必要的限度之內,讓自然物得以按照自然的法則完成其生命歷程。人類應該在這個前提下來安排自己的經濟和生活,而這就意味著大大減少資源和能源的開發及使用。

也許有人會問:這不是要人類降低生活質量,因而是一種倒退嗎?且慢,我正想說,若要追究我們對待自然的錯誤方式的根源,恰恰在於我們的價值觀、幸福觀出了問題。正因為在我們的幸福藍圖中詩意已經沒有一點位置,我們才會以沒有絲毫詩意的方式對待自然。在今天,人們往往把物質資料的消費視為幸福的主要內容,國家也往往把物質財富的增長視為治國的主要目標,我可斷言,這樣的價值觀若不改變,人類若不約束自己的貪慾,人對自然的掠奪就不可能停止。我聽到有論者強調說:低碳經濟的目標是低碳高增長。我不禁要問:為什麼一定要高增長?我很懷疑,以高增長為目標,低碳能否實現,至少在非化石能源尚難普及的相當長時期裡是無法實現的。在我看來,寧可經濟增長慢一點,多花一點力氣來建構全民福利,縮小貧富差距,增進社會和諧,這樣人民才是更幸福的。

所以,真正需要反思的問題是:什麼是幸福?現代人很看重技術所帶來的便利,日常生活依賴汽車和家用電器,甚至運動和娛樂也依賴各種複雜的設施,耗費了大量能源,但因此就生活得比古人幸福嗎?李白當年「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走了許多崎嶇的路,留下了許多不朽的詩。我們現在乘飛機往返景區,乘纜車上山下山,倒是便捷了,但看到、感受到的東西可有李白的萬分之一?我們比李白幸福嗎?蘇東坡當年夜遊承天寺,對朋友感歎道:「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我們現在更少這樣的閒人,而最可悲的是,從前無處不有的明月和竹柏也已經成了稀罕之物,我們比蘇東坡幸福嗎?

是的,詩意是棲居的本質,人如果沒有了詩意,大地就會遭蹂躪,不再是家園,精神就會變平庸,不再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