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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男仔的姑娘

唐圭璋先生編《全宋詞》,共收錄詞二萬首,如此龐大的數字,剛寫出來就消散在風中的,更不知有多少了。掌管這些新出爐詞作命運的女神們,向來沒什麼惻隱之心。

繆斯女神在宋代化身為千萬精通音律與詩歌的女子,地位卑微,迎來送往的甜蜜笑容中,自有一種傲慢。

有一位歌妓,被某政府公務員看上了,寫了首小詞去挑逗她。歌妓的回音很快就來了,是《減字木蘭花》,其中有云:「清詞麗句,永叔子瞻曾獨步,似恁文章,寫得出來當甚強。」歐陽永叔、蘇子瞻他們寫的才叫絕妙好詞,像你寫的這東西,拿出來有個啥意思?

這小女子,一輩子未必能親眼得見歐陽修、蘇軾一面,可在藝術審美上,卻半點不肯降低標準。世人都知道泡妞要投其所好,卻總忘了同時要避己之短。你想迎合她的愛好,先得看看能否夠得上她的檔次。比如說一個迷戀香奈兒和愛馬仕的物質美妞,寶馬以下的車子不稀罕坐。你卻胸有成竹地拎了雙國產「金利來」的高跟鞋過去獻媚,她可不當你精神有問題?而文藝女青年,也不是每個都愛郭敬明和安妮寶貝的。說不定你情書裡引以為榮的半明媚半憂傷體,正是她鄙夷之極……宋朝那位公務員兄弟,犯的就是這一條錯誤。如果他能在激情關頭保持冷靜,走其他路線,比如做小伏低,軟語溫存——三無青年賣油郎,不就是這樣把花魁泡到手的麼?至不濟還能用錢砸啊!

兩宋青樓中,擅寫詩詞的姑娘很不少。沒法跟真正的文人相比,卻是原汁原味,寫出了本真,清新而嫵媚。

《鷓鴣天·寄李之問》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後,別個人人第五程。

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這是京師名妓聶勝瓊,寄給情人李之問的情書。李之問也是位詞人,不過作品只流傳下來兩句,已經無法得知到底才華幾許了。但肯定是個幸運的男人。他來京城公幹,那時候,男人入了京城,不在花街柳巷走一圈,簡直好比去資本主義花花世界考察,竟然不看場脫衣舞。於是就結下了這麼一段情。兩人好得蜜裡調油,可是有緣無分,公務在身,他得回家上班了。而且家裡早就有了老婆。

離別的那天。聶姑娘來餞行,飲於汴京城西蓮花樓。這裡是前往山西、陝西的官員客館,日常送行都到此為止,此後便是路迢迢各自珍重了。聶姑娘放下酒杯,即席自創自唱了一首小詞,只流傳下來末兩句:「無計留君住,奈何無計隨君去。」

青樓女子的詩詞創作,往往會佚失。因為本職是演唱者,而不是歌詞作者,所有詞作,多是即興創作,自己不會在意,特地留存,能流傳下來的,多是托在場好事者的福。聶勝瓊這首詞,雖然看不到全貌,僅存的兩句,卻是極真極癡,淳樸而熱烈,很有南北朝時樂府之遺風。

李之問聽完,又留下來盤桓了一個月。然而家書也不住地飛來了,夫人在催他回去。就算夫人不催,正事也不能不干吧。

李之問終於狠心上路了,還在路上呢,就接到聶姑娘寄的情書。書中所附之詞,便是上面的《鷓鴣天》。上闋寫那日蓮花樓中送行之事,這叫作喚醒回憶,重溫場景,那樣的不捨與纏綿啊,郎君您可還記得。下闋則說起別後我的狀況,想在夢中看見您都不能夠,相思刻骨又不能對人說起。然後,可稱為「絕唱」的兩句來了:「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夜雨是中國詩詞中最常見的情感媒介之一,催動人們種種的思念、悲怨。

李商隱的「巴山夜雨漲秋池」,是唐詩的含蓄與大氣。溫庭筠《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是層層推進的悱惻。元朝散曲:「多情去後香留枕,好夢迴時冷透衾。悶愁山重海來深。獨自寢,夜雨百年心。」是青年男子熱戀時的愛慾苦海。而元代另一位中年男人,寫《雙調·水仙子·夜雨》,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在夜雨不眠中說道:「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這樣的淒愴無奈,生活的沉重感,最讓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共鳴。

聶勝瓊的夜雨,在這一堆名句裡毫不遜色。這是出自於姑娘家特有的多情易感,於情事,執著且忘我,才能把情感和外物呼應得如此自然,如雨水與泥土相融。

再說李之問愁眉苦臉到家了,把情書藏在箱子裡。還是被夫人翻了出來。李之問在家裡也沒啥地位,一問之下,全盤招供,正待聆獅吼,不料夫人凝目良久,卻讚歎起來:「真是好詞,語句何等清健!」

她這個評語下得知己,果然這首《鷓鴣天》,寫的是艷情,用的卻是健筆,無一絲綺羅香氣,有的只是中正和纏綿。「這是真愛啊!」夫人二話不說掏出錢來:去,把這姑娘接回來吧!

聶姑娘是頂聰明的人兒,一進李家的門,收起華裝麗服,多年積攢的頭面首飾也都交出來,恭謹地侍候著李夫人。於是,上下和悅。

不經內闈之亂,便坐享齊人之福,不知要有多少男人羨殺,然而李之問的好運氣,是緣於他碰上了兩個性格裡詩意濃厚的女人。這兩個女人互相之間,偏偏又由詩詞產生了共通的氣場。一個是天生的詞人,另一個,是天生懂詞的人。

東晉時,大將軍桓溫的老婆南康公主,據說非常地善妒且凶悍。桓溫平定蜀地之後,納了成漢皇帝李勢的女兒為妾,只敢偷偷藏在外面。南康公主知道後,親自持刀,帶人上門砍殺。一腳踹開房門,書上是這樣說的:

「見李在窗梳頭,姿貌端麗,徐徐結髮,斂手向主,神色閒正,辭甚淒婉。主於是擲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遂善之。」

晉人崇尚美與風儀,李勢之女正是以此使南康公主惺惺相惜。這個故事裡,李家女兒再出色,如果對手愚鈍無知,不懂欣賞也是白搭。所以,同樣出色的,還有看似粗野的南康公主。是對於美好事物的傾心相惜,使她在一瞬之間,超越了世俗的敵意,溫存地伸出雙臂,去保護美好事物的存在。

事情發展到此,其實已經與那男人無涉。聶勝瓊與李夫人之間,也就是這樣。在身體上,她們共同擁有一個男人。而在靈魂上,反倒是她們之間,挨得更近一些。

現代姑娘可能會憤慨:這不是小三使盡花招,登堂入室的活典型嗎?其實,在宋朝,妾,是個很卑微的位置。只是生育機器和玩物。可以由主人與主母任意買賣、打罵。聶勝瓊這類青樓人,最終能夠找到個可以安身為妾的地方,已經算運氣很好了。

杭州妓樂婉,戀愛的運氣就很差。她喜歡的是一位姓施的酒監,酒監是個很小的地方官職,管理官酒買賣。也沒什麼錢和能力為她脫籍,帶回家去。施酒監要離開杭州了,她也沒什麼辦法。

只能寫訣別詞了。詞牌為「卜算子」,一贈一答。贈者為施都監:

《卜算子·贈樂婉》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

別你登長道,轉更添煩惱。樓外朱樓獨倚闌,滿目圍芳草。」

這個男人,用情是真的,無能為力也是真的。他的相思裡,有種小男生的懊惱,還有小男生對於世事的茫然無奈。只會念叨著,「我認識的無數人,來來去去,都不如你好啊。」這思念的苦楚,可怎麼辦才好呢?

答者為樂婉。《卜算子·答施》: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了拚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

她的表現,就比愛人成熟了很多。直接說出了兩人的困境,點出現實和愛情的距離有多大:似海深,似天遠。用語有種磅礡的氣勢,和他的低首徘徊,全是兩種風格。鐵板一塊的現實面前,很多時候,人縱有再大的勇氣,也是白撞。「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在這樣斷不了,又接不上的一盤死棋中,她做了決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

你信不信來生呢?如果信,這就是一個承諾,如果不信,這就是一次了斷。當生活徹底地愚弄了我們,當夢想照不進現實——親愛的你,願意相信來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