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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書裡的女人與女人的書

書與女人

我對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那次訪問,還有那次午餐和晚餐,引發出一連串的問題。為什麼男人喝酒,女人喝水?為什麼一個性別那樣神氣活現,而另一個性別卻又那樣可憐巴巴?貧困對小說有怎樣的影響?藝術創作有哪些必要條件?——這樣的問題成千上萬,不請自來。不過,現在需要的是回答,不是問題。而要得到回答,看來只有去請教那些博學之士和沒有偏見的人——他們既不參與口舌之爭,也不受日常生活之擾,他們只是思考和研究,並把自己的研究結果寫進書裡。他們的書,就放在大英博物館裡;於是我拿起筆記本和鉛筆自問:要是我在大英博物館的書架上也找不到真理,那麼哪裡還會有真理呢?

有了這樣的準備,有了這樣的信心和求知慾,我便開始去尋求真理。那天雖然沒有下雨,天氣卻是陰沉沉的,大英博物館附近的街道上到處是一個個投放煤炭的開口,一袋袋的煤炭正往那裡面傾倒;一輛輛四輪馬車不斷停下,一隻隻用繩子捆緊的箱子被放到人行道上,我想,那裡面裝的也許是某個瑞士家庭或者意大利家庭一年四季穿的衣服,這些家庭或許是想碰碰好運,或許是在為了避難,也可能只是出於某種權宜之計,準備在布盧姆斯伯裡的出租房裡過冬的;一些男人推著手推車在街上緩緩而過,他們的嗓音大多嘶啞,有的在喊叫,有的在唱歌。倫敦就像一個大工場。倫敦就像一台大機器。我們每個人就像一隻隻穿來穿去的梭子,在那灰沉沉的布面上來來回回地織出一些花紋。大英博物館也屬這個大工場的一部分。推開彈簧門,你就站到了一個高敞的穹頂下,那穹頂就像一個巨大而禿頂的頭顱,你在那裡面就像頭顱裡的一縷思想,而那頭顱的前額上則纏著一條精美的帶子,帶子上寫滿了眾多作家的名字。你走到借書櫃前;你拿起一張紙;你翻開一卷目錄,接著……這六個點的省略號,可表示六分鐘的驚異和困惑。

你知道嗎,人們在一年的時間裡到底寫了多少本關於女人的書?你知道嗎,其中有多少本是男人寫的?你知道嗎,女人簡直已成了世界上被人談論得最多的動物?我帶著筆記本和鉛筆而來,原以為只需要花一個上午的時間,就可以把真理全記在我的筆記本上了;但是,實際上,我想我得變成一群大象和無數蜘蛛才行——我是不得已才提到這兩種動物的,因為據說,大象的壽命最長,蜘蛛的眼睛最多。我甚至還需要有一副鋼爪和一隻銅喙,才能撕開那層外殼。真理就深埋在這麼一大堆紙裡,我怎樣把它們一點一點地找出來呢?我自問,同時絕望地把那一長串書名看了一遍又一遍。即使是這些書名,也足以讓我動一番腦筋了。

有人或許以為,只有醫生和生物學家才會對性別及其特點感興趣;但令人吃驚和難以解釋的事實卻是,那些善於取悅人的小品文作家、那些文筆輕快的小說家、那些剛獲得碩士學位的年輕人、那些什麼學位也沒有的男人,還有那些除了不是女人幾乎一無是處的男人,全都對性別——也就是說,對女人——深感興趣。有些書一看就知道,是些不正經的膚淺之作;但是,在另一方面,有許多書又過於嚴肅,太一本正經,滿嘴的道德和教誨。只要讀一下這些書的書名就知道,曾有無數學究和無數牧師登上講台和布道壇,專門就這一話題發表過長篇大論,而所用時間之多,真可謂異乎尋常。這一現象真是奇怪之極;我查閱了字母M一欄,而這一欄裡的書顯然都是男人寫的。女人不寫關於男人的書——這是個使我不由得感到欣喜的事實,因為,如果我先得把男人寫的關於女人的書讀一遍、然後還得把女人寫的關於男人的書也讀一遍的話,那麼等我動筆寫這篇文章時,很可能一百年才開一次花的蘆薈也已經開過兩次花了。所以,我乾脆隨便挑了十來本,把那張寫著書名的紙片放在一個金屬盤子裡,然後就像其他和我一樣在此求經覓寶的人那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著。

那麼,造成這種古怪差異的原因何在呢?我心裡想著,一邊信手在那些用英國納稅人的錢買來供讀者借書用的紙片上胡亂畫著。根據這份書目可以斷定,男人對女人,比女人對男人,顯然感興趣得多,這究竟為什麼?這是事實,可有點古怪,我不由得開始想像起那些男人的生活來:他們花那麼多時間來寫關於女人的書——他們是些老年人呢,還是些年輕人?結了婚的呢,還是沒結過婚的?長著紅鼻子的呢,還是駝著背的?不管怎麼樣,只要這種興趣並非全來自身心有殘疾的人,作為女人總會因為自己能成為男人感興趣的對象而沾沾自喜吧——我就這樣胡亂地想著,直到一大堆書嘩啦啦地傾倒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現在麻煩來了。凡是在牛津或劍橋受過學業訓練的學生都不會懷疑,搞研究有時就像放羊,要帶著問題到處亂闖,直到撞上答案為止,就像羊群最後進了羊圈。譬如,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學生,他正賣力地在抄一本科學手冊。我完全感覺得到,他每隔十幾分鐘便從粗礦砂裡淘出了一點純金,因為他時不時發出的得意的唔唔聲就表明了這一點。但是,如果有人不幸沒有受過大學訓練的話,那麼問題就不會像羊那樣最終被趕進羊圈,而是像受了驚的羊群,被一大群獵犬追逐著,亂哄哄地到處亂竄。教授也好、學究也好、社會學家也好、牧師也好、小說家也好、小品文作家也好、記者也好,還有那些除了不是女人幾乎一無是處的男人也好,他們開始追尋的,無非就是我的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為什麼女人可憐巴巴?——只是到了後來,一個問題變成了五十個問題;再到後來,五十個問題又像發瘋地紛紛跳進激流,不知被衝到哪裡去了。在我的筆記本裡,每一頁都記滿了筆記。為了讓你明白我當時的心情,我不妨念幾頁給你聽聽。譬如,有一頁上的標題很簡單,是用大寫字母寫的「女人與貧困」,但下面記著的東西呢,卻是這樣的:

關於中世紀(女人的)狀況
關於斐濟群島上的(女人的)習性
被人當作女神崇拜的(女人)
(女人的)道德感較差
(女人的)理想傾向
(女人)比較謹慎
南太平洋群島上處於青春期的(女人)
(女人的)吸引力
被當作祭品獻祭的(女人)
(女人的)腦容量較小
(女人有)較深的潛意識(女人)體毛較少
(女人的)腦力、道德感和體力都較差
(女人)喜歡孩子
(女人)壽命較長
(女人)肌肉不發達
(女人)容易動情
(女人)愛虛榮
關於(女人的)高等教育
莎士比亞(對女人)的看法
柏肯海德勳爵(對女人)的看法

英奇教長(對女人)的看法

拉布呂耶爾(對女人)的看法

約翰遜博士(對女人)的看法

奧斯卡·勃朗寧先生(對女人)的看法.

記到這兒,我吸了口氣,而且,說實話,還在頁邊加了一句:為什麼塞繆爾·勃特勒說「聰明的男人從不說他們對女人有何想法」?因為事情明擺著,聰明的男人好像除了女人沒別的可說了。只是,當我仰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巨大的穹頂時(我在那裡面僅是一縷思想而已,不過這思想現在有點困惑),我接著想:真是不幸,聰明的男人對女人的想法從不一樣。蒲柏的想法是:

女人大多毫無個性可言。

拉布呂耶爾的想法則是:

女人都很極端;要麼比男人更好,要麼比男人還壞。

兩個同時代的、目光同樣敏銳的觀察家,對女人的想法卻是對立的。那麼,女人有沒有能力接受教育呢?拿破侖認為她們不能。約翰遜博士認為恰恰相反。女人有沒有靈魂呢?有些野蠻人說她們根本沒有靈魂。與此相反,另一些人則一直認為女人幾乎就是神,並因此而崇拜女人。有些聖賢認為女人沒頭腦;另一些聖賢則認為女人有更深刻的意識。歌德崇敬女人;墨索里尼鄙視女人。不管你朝哪裡看,都能看到男人在想著女人,可想法又各不相同。要把事情徹底弄清楚是不可能的,我這樣想著,同時不無妒意地瞥了一眼旁邊的那個讀者。他也在做筆記,而且做得極其嚴謹,每一頁的上端都清楚地標著字母A、B或者C,可我的筆記呢,卻做得潦裡潦草,亂糟糟地記著一大堆相互矛盾的語句。真是令人苦惱,令人困惑,令人感到屈辱。真理全從我指縫間漏掉了,一滴也不見了。

我想,我不可能就這樣回去,在我那篇有關女性與小說的論文裡加上諸如女人的體毛少於男人或者南太平洋群島上女子青春期年齡是九歲(要不,就是九十歲?)之類的話,以此作為重大研究成果。經過一上午的工作,竟拿不出一點有份量的東西,真是很不光彩。既然我連過去關於W.(為了簡便,我將女人一詞縮寫為W.)的真理也沒找到,為何還要去為W.的將來煩心呢?那些專門研究W.的先生雖然研究了W.在各方面的影響——如對政治、對兒童、對工資以及對道德的影響——雖然他們人數眾多而且博學多才,但真的去請教他們,則顯然是浪費時間。他們的書,你最好翻也不用翻開就丟在一邊。

在我本應該像我旁邊的那個讀者一樣寫出結論時,我卻在沉思默想,而且在漫無頭緒和悲觀絕望中,無意識地畫了一幅畫。我畫的是一張臉,一個形體。那是馮·X教授的臉和形體,因為就是他,寫出了那部書名為《論女性心理、道德與體格之低劣》的名著在我的構想中,他不是個對女人有吸引力的男人,長得粗壯笨重,有一個大下巴,而作為平衡,眼睛卻非常小,臉是紅彤彤的。他的表情說明他正在激憤地工作,正用他的筆在紙上衝鋒,似乎正在追殺某種害人蟲,而且,甚至當他殺了它之後,他仍覺得意猶未盡;他要不斷殺下去;即使這樣,好像還是不足以消除他的怒氣。他這樣會不會是因為他妻子的緣故?我看著畫問,會不會是因為他妻子愛上了某個騎兵軍官?因為那個騎兵軍官相貌堂堂、風度翩翩,還穿著羔羊皮製的軍服?要不,按弗洛伊德的理論,是因為他年幼時曾被某個漂亮姑娘嘲笑過?因為我覺得,這位教授在吃奶的時候就不會是個招人喜歡的嬰兒。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在我的這幅畫裡,當這位教授在寫他那部論女性心理、道德和體格之低劣的大作時,他顯得非常忿恨,又非常醜陋。

用畫畫來結束一上午徒勞無功的工作,是一種懶散的表現。然而正是在我們的懶散中,在我們的夢中,那被淹沒的真理時而會露出頭來。當我再看著我的筆記本時,無需用心理分析學的名義來張揚,一種最基本的心理學訓練便讓我明白,我畫這位忿恨的教授同樣是出於忿恨。是忿恨趁我在做夢時抓住了我的鉛筆。可是,那時怎麼會冒出忿恨來呢?在這一上午,我知道——也說得出——自己曾有過一連串情緒變化,先是好奇,接著是困惑,後來是愉悅,最後是厭倦。而在這中間,忿恨——那條黑蛇——是不是一直在暗中潛伏著?是的,我畫的那幅畫回答說,是有忿恨潛伏著。它明白無誤地向我表明,是某本書,某句話,喚醒了我心中的忿恨;那就是這位教授寫的那本書的書名——《論女性心理、道德和體格之低劣》。我的心伴評亂跳。我的雙頰滾滾發熱。我憤怒得滿臉通紅。這固然有點傻,但一點也不奇怪。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聽人說,她生來就比男人低劣,甚至比不上這樣一個小男人——我朝旁邊的那個年輕學生看了一眼——他戴著一條假領帶,氣喘吁吁的,臉也有兩星期沒刮了。任何人總是有些愚蠢的虛榮心的。那不過是人的天性而已,我想著,便開始在這位忿恨的教授臉上胡亂地畫圓圈,一直畫到他看上去就像一片著了火的灌木叢,或者像一顆裹著火焰的掃帚星——不管像什麼,反正是毫無人樣的,或者說,毫無人味的。反正這位教授現在已成了漢普斯特德荒原上的一堆熊熊燃燒的柴火而已。雖然我自己的忿恨因得到解釋而平息了,但有些事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教授的忿恨又作何解釋?他們為什麼要忿恨?因為冷靜分析他們寫的這些書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會發現裡面總有一種火辣辣的成分。這種火辣辣的成分有多種表現形式;它可以表現為嘲諷,或者感傷,或者驚奇,或者譴責。但是,還有另一種成分,它經常出現,卻很難直接辨認。這種成分,就是我說的忿恨。只不過,這種忿恨是潛伏在人心中的,還和其他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從其古怪的後果予以判斷,這是複雜的、隱蔽的忿恨,而非單純的、外露的忿恨。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反正我覺得,就我的目的而言,我眼前的這一大堆書是毫無價值的。也就是說,這些書從人性的角度講還不乏有趣或沒趣的東西,還提供了諸如斐濟群島土著習俗之類非常新奇的事實,但在科學上卻毫無價值可言。它們是藉著情緒的紅光、而非在真理的白光照耀下寫出來的。因此,只能把它們送到還書櫃上,讓它們重新回到各自的巢穴裡去。

書裡的兩種女人

也許,我們現在最好還是暫時放棄尋求真理,拋開頭腦裡那一大堆一大堆如熔岩般熾熱、又像洗碗水一樣骯髒的所謂見解。我們最好拉上窗簾,撇開胡思亂想,點上燈,縮小搜尋範圍,去請教歷史學家。因為歷史學家記錄的是事實,而非見解,所以他們會為我們描述女人過去的生活狀況。當然不可能包括所有時代,只要談談英國歷史上的某個時代就可以了。比如說,伊麗莎白時代。

因為那個時代留下了一個長期令人困惑的問題:當時幾乎每兩個男人中就有一個能寫韻文或者十四行詩,可是就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文學時代,為什麼就是沒有一個女人寫過一句詩?對此,我不由得自問,當時女人的生活狀況究竟如何?因為,雖說文學創作主要是表現想像,不像科學那樣要讓一塊石頭直接落到地上,但文學仍像一張懸在空中的蜘蛛網,它的四個角還是很微妙地掛在什麼東西上的,或者說,它還是和生活有聯繫的。這種聯繫往往難以察覺;譬如,乍看之下,莎士比亞戲劇似乎是完全憑空懸在那裡的。但是,只要扯動這張網,鉤住它的邊從中間用力拉,就不難發現,這張網其實並不是自然而然在空中織成的,而是由生活艱辛的人類所創造的——它和生活中的許多具體事物,如健康和金錢,乃至我們居住的房屋,都有著非常微妙的聯繫。

我於是走到放著歷史書的書架前,取下一本最近出版的歷史書,即特裡維廉教授寫的《英格蘭史》。我同樣在索引中查找「婦女」一詞,找到「婦女地位」一欄後,便翻到相關頁碼。「打老婆,」我在那裡讀到,「在當時是男人的一種被公認的權利,不論地位�低,凡男人都打老婆,對此無人會覺得羞恥……同樣,」這位歷史學家接著寫道,「女兒若拒絕嫁給父母為她選擇的夫婿,就有可能被關在房間裡挨打,對此也無人會感到震驚。總之,婚姻在當時和個人感情毫無關係,人們想到的只是通過婚姻為家庭聚財,尤其是在所謂『高雅的』上流社會,情形更是如此……往往是,一對男女還在搖籃裡時就由父母做主訂了婚,還未成年就成了夫妻。」那時,大致是1470年前後,即喬叟時代剛結束不久。

後面再一次提到婦女地位,大約是兩百年後的斯圖亞特王朝:「無論是貴族婦女,還是市民階層的婦女,自己選擇丈夫仍屬少數例外。丈夫一旦被指定,他就是當然的一家之主,至少當時的法律和習俗是這麼認定的。然而,」特裡維廉教授接著評論說,「即便如此,在莎士比亞筆下,或者在更為紀實的17世紀的回憶錄中,比如在弗尼夫婦和哈欽森夫婦的回憶錄中,我們卻發現當時的婦女似乎仍然很有個性。」

毫無疑問,我們可以設想,莎士比亞筆下的克萊奧佩特拉是個很有個性的女人;也不難推測,麥克白夫人富有心計,還自有主張;

甚至可以斷定,羅莎琳德是個會讓男人們圍著她頭頭轉的姑娘。不過,特裡維廉教授這麼評論,只是就那個時代而言的,因為他是歷史學家。我們不是歷史學家,也就少一點顧忌,所以不妨說,實際上自古以來,所有詩人筆下的婦女形象一直像烈焰般耀眼奪目——在劇作家筆下,有克呂涅絲特拉、安提戈涅、克萊奧佩特拉、麥克白夫人、菲德拉、克瑞茜達、羅莎琳德、苔絲德蒙娜、馬爾菲公爵夫人;而在小說家筆下,則有米勒芒特、克拉麗莎、蓓基·夏潑、安娜·卡列尼娜、愛瑪·包法利、蓋爾芒特夫人——她們的名字在我們腦海裡閃閃發光,我們絕對不會認為她們是「缺乏個性」的。說實在的,既然女人歷來就這樣存在於男人所虛構的文學作品中,有人就會想當然地認為,女人歷來備受重視——她們千姿百態:有崇高的,也有卑賤的;有光彩照人的,也有令人沮喪的;有美艷絕倫的,也有醜陋不堪的;她們像男人一樣了不起——有人甚至認為,女人比男人還要了不起。然而,這只是虛構的女人而已。實際上,就如特裡維廉教授所說,女人往往被關在房間裡,甚至還要^挨打。

於是乎,就出現了一種非常奇怪的雙面人。在想像中,她極為重要,而在現實中,她又微不足道。她在詩歌裡隨處可見,但在歷史上卻無立錐之地。她在虛構世界裡主宰著國王和征服者,但在現實生活中,卻只要父母把一枚戒指套在她手上,她便只能乖乖地做任何一個男人、甚至一個未成年男孩的奴隸。她在文學作品中思想敏銳、妙語連珠,但在實際生活中,她卻目不識丁、沉默寡言,只是丈夫的一份活的家產而已。

先讀歷史,再讀詩歌,由兩者拼湊出來的女人,就是這樣一種奇特的怪物——她是長著鷹翅的蠕蟲,既是生命的象徵、美的精靈,又是廚房裡一塊待剁的板油。不過,這樣的怪物只是想像起來非常有趣,實際上並不存在。若想看到真實的女人,就必須現實地、同時又富有詩意地看待她。既要有活生生的事實——就是說,她是馬丁太太,26歲,穿藍衣服,戴黑帽子,穿棕色鞋;同時又要有詩意的想像——就是說,她就像一個容器,裡面有各種精神能量,而這些精神能量,正在不停地運行著,燃燒著。然而,倘若要這樣來看待伊麗莎白時代的某個女人,那簡直難而又難,因為和她有關的事實少之又少,少得令人望而卻步。可以說,有關她的記載沒有一件是詳盡的、真實的和實質性的。過去的歷史著作幾乎沒有提及她。於是,我又想求助於特裡維廉教授,看看歷史在他眼裡究竟是什麼。我看了一下他的歷史著作的各章標題,便發現歷史在他眼裡依然只是——

采邑宅第和公田農業的耕種方法
西多會修士與養羊業
宗教戰爭
大學
下議院
百年戰爭
玫瑰戰爭
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者
修道院的瓦解
村社危機及宗教衝突
英國海上勢力的發端
西班牙無敵艦隊
…………

如此等等。只是偶爾,才提及某個女人,如一個叫伊麗莎白的女人或者一個叫瑪麗的女人,一個女王或者一個貴婦人。至於那些除了自己的智力和德性別無他物可供支配的市民階層的女人,她們是絕無可能參與任何重要的歷史事件的,而歷史學家對歷史的見解,恰恰又是以那些歷史事件為根據的。所以,我們在歷史著作裡根本找不到她。在軼事傳聞中也很難見到她的身影。她自己從沒寫過自傳,又幾乎不記日記,只留下可憐巴巴的幾封信;她也沒有創作過任何戲劇或者詩歌可供我們對她作出評價;而我們大量需要的,正是有關她的種種信息,如她什麼年齡結婚?在一般情況下,她有幾個孩子?她住在怎樣的房子裡?她有自己的房間嗎?她下廚嗎?她有僕人嗎?……如此等等——所以我想,在紐納姆學院或者格頓學院裡,為什麼就沒有一個聰明的研究者來關心這方面的情況呢?所有這方面的事實,也許就記在教區記事錄和賬簿裡。關於伊麗莎白時代普通女人的生活,肯定都零零星星地散記在某些地方,只要把它們收集起來,就能編成一大本書,而我至今仍沒能在書架上找到它。當然,儘管我認為現有的歷史著作都有點古怪,都寫得不太真實或者說不太平衡,我仍然沒有膽量向那些名牌大學的研究者提出建議,要他們重寫歷史;但我總覺得,他們為什麼不可以給歷史加上一個補遺呢?為什麼不可以給那個補遺取一個和其他標題一樣的標題,從而讓普通女人堂堂正正地出現在歷史著作中?這有何不可呢?要知道,她們實際上在一些偉人傳記中是經常出現的,只是匆匆而過,很快就消失在背景中了。而這時,我便會想到,她們一定在暗處向我們張望,在笑,或者在傷心地流淚。

假如莎士比亞有個妹妹

我在書架上不斷尋找,但令人悲哀的是,根本沒法找到一本有關18世紀以前英國女性情況的書。沒有實例,我也就沒有辦法就我的問題加以反覆思考。我的問題是:為什麼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女人沒寫出一首詩?此外,我也不清楚,當時她們是怎樣受教育的,她們會不會書寫,有沒有自己的房間,或者,她們中間有多少人是在21歲以前就生育孩子的——說得簡單點,我只是想知道,每-天從上午八點到晚上八點,她們通常在做些什麼。她們肯定沒什麼錢,而且,根據特裡維廉教授的說法,她們往往還未成年就已嫁人了,大多是在十五六歲,有的甚至更早。倘若上述情況屬實,那麼我敢說,假如她們當中真有人突然寫出一部像莎士比亞那樣的劇本來,那倒反而怪了。

此時,我想起了一位老先生——此人現已作古,但我知道他生前還是個主教——他曾宣稱,不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女人都不可能擁有莎士比亞的天才。他不僅在報紙上發表這一見解,還曾對一位女士解釋說,儘管貓或許也有靈魂,但事實上貓是永遠進不了天國的。像這樣的老先生,曾用了多少心思來拯救我們女人啊!多虧他們,我們總算擺脫了無知!現在我們懂了,貓進不了天國,所以女人寫不出莎士比亞戲劇!

然而,不管怎麼說,每當我在書架上看到莎士比亞的作品時,我仍不得不承認,這位主教的說法至少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要莎士比亞時代的女人寫出莎士比亞戲劇來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既然那時的實際情況究竟如何現在難以得知,那就來想像一下吧——假如,莎士比亞有個妹妹,叫朱迪絲,具有驚人的天賦,那情形會怎麼樣呢?莎士比亞本人可能上過文法學校,因為他母親繼承了一筆遺產,還是有點錢供他讀書的。他在學校裡可能學過拉丁文,讀過奧維德、維吉爾和賀拉斯的詩作,還學會了基本語法和邏輯。他是個頑皮的孩子,這誰都知道,曾偷獵過兔子,可能還射殺過鹿,後來又年紀輕輕就結了婚,而且婚後不到十個月,他的妻子就生下了一個孩子。由於行為不軌,他受鄉人鄙視,便不得不到倫敦去謀求出路。他似乎生來就對戲劇有特殊癖好,所以先在劇院門口為人家牽馬,但不久便設法在劇院裡找到了差使,還上台做過配角演員。他生活在倫敦這個大都市裡,各種各樣的人都見過,也結識了許多人;他在街上盡情發揮自己的才智,在舞台上不斷操練自己的藝術,直至功成名就,最後得以進入女王的宮殿。然而,我們不妨來想想,他的那個具有非凡天賦的妹妹又怎麼樣呢?可以肯定,她只能待在家裡。她雖然像她哥哥一樣充滿活力、富於想像,而且同樣渴望瞭解世界,但是她既沒有被送去上學,也沒有機會學會語法和邏輯,更不用說閱讀維吉爾與賀拉斯的詩作了。她有時會拿起一本書——也許就是他哥哥曾讀過的——但沒讀上幾頁,她父親或者母親就會走進來,要她去補襪子,或者要她到廚房去看一下燉肉,同時還會告誡她說,女孩子不應該癡迷於書本。他們教訓她時的態度當然是既慈祥又嚴厲的,他們家的境況還不錯,做父母的知道愛自己的女兒——很可能,她父親還把她當作掌上明珠哩。有時,她或許還會躲在堆放蘋果的閣樓上偷偷地寫上幾頁,但寫好後,不是默默地燒掉,就是秘密地藏起來。不久,到了她十幾歲時,她就被許配給了住在同一條街上的羊毛商的兒子。她不答應,說她討厭嫁人。於是,父親先狠狠地揍她一頓,然後不再懲罰她,而是乞求她,求她不要傷害他,不要在婚事上使家庭蒙受恥辱。他會許諾說,他會給她一串項鏈或者一條漂亮的裙子作為嫁妝,而且說著說著,他會淚流滿面。對此,她還能不聽從他嗎?她怎麼能傷他的心呢?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卻怎麼也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於是,在一個夏天的夜裡,她悄悄收拾起屬於自己的東西,從窗口掛下一根繩子,逃離了家庭。她連夜趕路,去了倫敦。那時她還不到17歲,但才華出眾——論音樂,林中的鳥兒也比不上她;論言詞,她和她哥哥不相上下;論想像力,她也是出類拔萃的;而且,和她哥哥一樣,也對戲劇情有獨鍾。於是她來到劇院門口,對他們說,她想當個演員。那些男人一聽,便哈哈大笑,尤其是劇院經理,一個胖胖的男人,一邊狂笑著,一邊對她大聲說,女人演戲還不如讓卷毛狗來跳舞哩,所以想都別想。他還暗示說——暗示什麼,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既然她不可能當演員,還能做什麼呢?不就是在酒館裡乞討,或者半夜裡在街頭拉客嗎?然而,她卻是那樣地耽於夢想,那樣地渴望瞭解世人的生活,那樣地渴望能將自己的天賦化為不朽的藝術。我們知道,她很年輕,容貌又出奇地像她哥哥,長著彎彎的眉毛和大大的棕色眼睛,而這,終於使某個叫尼克·格林的劇團老闆對她動了心。她滿以為就此可以發揮自己的戲劇才能了,但不久卻發現,那個偽君子只是讓她懷了孕。接著——接著還會怎樣呢?當一個女人的軀體裡跳動著一顆詩人的心時,其結果可想而知——她痛苦不堪,最後在一個冬天的夜裡自殺了,屍體被埋在城外的某個路口,也許就是今天大象城堡飯店前那個公共汽車站所在的地方。

我想,在莎士比亞時代,要是真有哪個女人和莎士比亞一樣有天才的話,那麼她的故事大體就是這樣。不過,就我個人而言,我還是部分地贊成那位已故主教的看法,那就是:在莎士比亞時代,女人絕對不可能具有像莎士比亞那樣的天才。莎士比亞式的天才是不可能從那些既未受過教育、又整天忙碌供人使役的人當中產生出來的;在當時的英格蘭,它不可能產生於撒克遜人和布列吞人中間,而在今天,它也不可能產生於勞工階層。既然如此,它又怎麼可能出現在當時的女人身上呢?要知道,按特裡維廉教授的說法,當時的女人尚未成年就要幹活了:不僅她們的父母會逼迫她們,法律、習俗和種種社會勢力都在逼迫她們就範——她們不可能會有別的生活。女人中間當然會有某種天才,就像在勞工階層中也有某種天才一樣。這樣的天才有時還會顯露出來,前者如艾米莉·勃朗特,後者如羅伯特·彭斯,他們倆就是明證。但是,這樣的天才從未受到重視,這是確鑿無疑的。不管怎麼說,反正每當我從書上讀到某個女巫遭人驅趕、或者某個女人中了邪、或者某個聰明女人竟在賣藥草、甚至某個傑出的男人有個平凡的母親時,我就會想,這些女人也許是會成為小說家的,只是她們迷了路;也許是會成為詩人的,只是她們受到了壓制——她們也許就是某個因被人忽視而默默無聞的簡·奧斯丁,要不就是某個因有才無處施展而被逼得發了瘋的艾米莉·勃朗特,她只能獨自在荒野裡癲狂,或者在路邊朝人做鬼臉。說真的,我可以大膽猜測,為我們留下大量詩歌的遠古無名氏多半是個女人。這完全可能,我想,當時有個女性愛德華·菲茨傑拉德,她編出一首首民歌和民謠並對著自己的孩子吟唱,為的就是在紡紗時解悶,或者借此度過冬天的漫漫長夜。

我這麼說,也許是對的,也許是錯的——誰說得清呢?但不管怎麼說,當我回想起我剛才杜撰那個關於莎士比亞的妹妹的故事時,我總覺得,其中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出生於16世紀的任何一個天賦出眾的女人,最終必然會發瘋、自殺,要不就是在荒野茅舍裡孤寂地度日,像個女巫,甚或女妖,令人畏懼,又受人嘲笑。

文學與性別

「愛」是不大能談論的,談起來總不免會失言。但是,在我們的日常言談和交往中,愛又無處不在!我們去乘公共汽車,會愛上某個售票員;我們去商店買東西,會覺得某個年輕女售貨員可親可愛——或者,可憎可惡。我們既然在日常生活中會時時額外地滋生出愛或恨來,那麼在讀書時,當然也是如此。批評家或許應該不動感情地就書論書,但對於我們普通讀者來說,和書有關的一些東西,如作者的性別、外貌或者人品,卻會像我們在生活中遇到的真實事物一樣引起我們的愛憎。這種感情儘管莫名其妙,但卻像在日常生活中一樣影響我們的看法,而且也像在日常生活中一樣,很難用理智去加以分析。

喬治·愛略特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據說,她現在的聲譽已大不如前了。確實,她的聲譽怎麼能不受影響呢?她那張難看的馬臉、那只難看的長鼻子和那對難看的小眼睛,總是從她的書頁後面浮現出來,使男批評家們覺得不快。他們不得不稱讚她,卻實在沒法喜歡她。不管他們怎樣嚴格地、絕對地信奉藝術與藝術家個人無關的原則,當他們在那些評論文章和教科書裡證明她的才華、揭示她的意圖和表現手法時,他們的語調裡仍不知不覺地流露出這樣的感覺——他們並不希望喬治·愛略特來為他們倒茶。另一方面,簡·奧斯汀卻正在為他們倒茶。他們喜歡她一邊從無比貞潔的茶壺裡把茶倒進無比精美的杯子裡,一邊對著他們莞爾一笑,既溫文爾雅,又嫵媚迷人——這種男性感覺,即便在最嚴肅的英國文學批評中也在所難免。

那麼女人又怎麼樣呢?現在的女人不僅讀書,還塗鴉似地寫出了自己的見解。既然如此,或許也應該追究一下她們的偏執之處,追究一下她們從書頁中引出的個人愛憎,儘管這種本能反應一出現就自我壓制了。這裡,性的引力和斥力當然是最為重要的。你甚至能聽見它在辟剝作響,使一些平庸之極的週刊也似乎顯得趣味盎然了。說得更嚴重一點,這種非文學的因素就如為虎作倀,既使思想變得更為迅疾,同時也使思想變得更為任性,更為隨意。所以,讀書前調整好自己的情感狀態,看來還是很有必要的。這裡,我們首先會想到的一個人就是拜倫。說到拜倫,可以說沒有哪個循規蹈矩的正經女人是會喜歡他的。因為在她們看來,拜倫的那種自我中心、虛榮自負的性格,就像是惡棍和巴兒狗的混合物,他那種��在上、藐視一切的孤傲姿態,看上去就像是理髮師用來放假髮的木樁,而他的那些連篇累牘的感傷話,表面上好像說得娓娓動聽,其實不僅單調乏味,甚至令人噁心。然而,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很喜歡拜倫——這麼說並不令人驚異。因為在男人心中,拜倫不僅才華出眾、勇敢無畏、魅力十足,而且既富有理想又擅長嘲諷,既平易近人又出類拔萃——總之,他是個英雄好漢,是個女人的征服者;因為男人中的強者自以為自己也是這樣,男人中的弱者呢,則對此無比羨慕。所以,要想喜歡拜倫,要想欣賞他的書信和《唐·璜》,首先必須是個男人;反之,換了女人,即使喜歡也必須裝得不喜歡。

對濟慈就不用這樣裝了。不錯,人們在提到濟慈時總帶有幾分怯意,因為對他這樣一個具有人類所有珍貴品質的人——這樣一個既有天才又有情感、既有尊嚴又有智慧的人,倘若我們只知一味稱頌而不知其他的話,只會使我們顯得低能。不過,如果要說有哪個男人能得到男女一致推崇的話,看來非濟慈莫屬。在他面前,男男女女的各種個人偏愛都會趨於統一;但這裡仍有一點分歧——因為有個范妮·布萊恩,因為濟慈曾抱怨范妮·布萊恩在漢姆斯泰德跳舞跳得太多。這位天神般的詩人看來仍有一點那個時代的大丈夫作風,傾向於把自己的情人看作是美麗的天使和鸚鵡,所以有時就不免專橫。今天若由一群少女組成一個陪審團來裁定他們誰是誰非,結果一定對范妮·布萊恩有利。不過,濟慈也曾照看過自己的妹妹。他不僅給了她最好的教育,還塑造了她的人格。在他妹妹身上,他充分顯示出自己「若能委以重任,必有王者風範」。所以,濟慈的女讀者很容易把自己視為他的姐妹。同樣,她們對華茲華斯也會懷有姐妹之情。華茲華斯其實不應該結婚,丁尼生倒是應該娶個妻子。還有夏洛蒂·勃朗特,她根本就不該嫁給那個尼古拉斯先生。

至於塞繆爾·約翰遜博士,你若想佔個有利位置來觀察他,就得前後找找。他脾氣不好,常常把桌布撕得粉碎。他是個嚴厲苛刻的人,又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對女人,他很粗暴,但他又真心誠意地崇拜女人。他曾辱罵過施萊爾夫人,而施萊爾夫人又是他最崇拜的女人;還有一些年輕、漂亮的女人,也曾有幸坐在他膝上;但無論是對施萊爾夫人,還是對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們都不必羨慕。她們一個個都誠惶誠恐。倒是有幾個既不年輕、又不高雅的賣火柴或者賣蘋果的女人,因為她們有自謀生計的勇氣而贏得過他的同情和尊敬。還有一些雨夜裡站在街頭的女人,她們有時也會得到他的青睞而去為他效勞。當然,她們不僅為他洗刷碗碟,.也從他那兒得到了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回報。

上面這些例子看來都非常簡單:男人不管怎麼樣總是男人,女人即使在寫作也仍然是個女人。他們只不過是直接地、正常地發揮了自己的性別影響罷了。但是,有一類人卻不然,他們向來就不受性別影響。彌爾頓可以說是這類人的首領,此外還有蘭多、薩福、托馬斯·布朗爵士和馬韋爾等人。他們可能是女權主義者,也可能是反女權主義者;可能很熱情,也可能很冷漠;他們的私生活可能平淡無奇,也可能非常浪漫;但不管怎麼說,這些都和他們的作品毫不相干。他們的作品是純粹的、不帶雜質的,就像人們所說的天使那樣,沒有性別之分。當然,我們不能把這類作家和另外一類有同樣特點的作家混為一談。請問,愛默生、馬修·阿諾德、哈麗特·馬蒂諾、羅斯金和瑪麗亞·埃茲華斯,他們的作品屬於哪一性別?不過,這個問題在這裡並不重要。反正當他們寫作時,他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們只訴諸人類靈魂中那一片無性別的疆域;他們從不煽情;他們只是給人以教誨,使人從善,使人向上;所以不論男女,都可以從他們的作品中得益,因為那裡既沒有偏執的性別感情,也沒有狂熱的同志思想。

然而,我們仍不可避免地要走進閨房,而當我們在帷幕旁邊看到幾個女人的身影並聽到她們談笑風生時,仍禁不住有點顫抖。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女人之間的關係依然是那麼曖昧不清。乾脆在一百年前,事情倒是明瞭的:那時女人是行星,只有在男人的陽光照耀下才會發亮;一旦沒有了男人,女人便陷入一片黑暗——就像男人所說,她們只會相互輕視、相互猜疑和相互妒忌。必須承認,現在的情況至少不再讓男人那麼得意了。女人也開始表現出了自己的愛憎,所以你不敢再斷定,一個女人讀了另一個女人寫的書後,除了嫉妒肯定不會再有其他感想。因為很可能,愛米莉·勃朗特會喚起她對青春的熱望,夏洛蒂·勃朗特會使她由衷地喜愛,而安妮·勃朗特則會給她一種溫馨的姐妹情誼。同樣,蓋斯凱爾夫人很可能會使她的女讀者感到母愛的力量,因為她既聰穎又仁慈,讀她的書總讓人想起可敬可愛的母親;而喬治·愛略特呢,她雖不是母親,卻是個無與倫比的姑媽——只要你叫她一聲「姑媽」,她準會把赫伯特·斯賓塞給她的那些男人的東西統統扔開,並馬上沉浸在回憶中,開始滔滔不絕地——當然,是帶著鄉下口音的——向你講述她年輕時的種種經歷,向你袒露她那既廣闊又深邃的內心世界。還有簡·奧斯汀,她會使我們一見傾心。但是,她自己並不在乎我們愛不愛她,因為她什麼都不在乎。確實,我們對她的愛,只是讀她的書時的一種無關緊要的副產品,就像天上不管有沒有雲霧,月亮自身總是清輝耀人的。至於外國女作家,有人說根本沒法喜歡她們。實際情況也許並非如此。要是認真讀的話,那麼德·塞維尼夫人一定會使我們喜歡不盡。

不過,話得說回來,雖然我們為了和另一個女人心靈相通,在思想和感情上作了種種努力,雖然我們對女作家私心偏愛,但這種偏愛卻不能和那些名垂史冊的文學大師在我們心中喚起的那種崇高的愛同日而語,就像夏天裡的男女調情不能和終生不渝的偉大愛情相比。莎士比亞不必說了,籬笆上和田野裡的小鳥、蜥蜴、地鼠和山鼠不必為太陽送來溫暖而表示感激;我們也不必感激莎士比亞為我們送來的文學之光。我要說的是另外兩個人的名字,雖然他們發出的光要比莎士比亞稍稍差一點。一個是詩人——他愛女人,但在愛的路上佈滿荊棘。他時而狂呼,時而詛咒;時而凶狠,時而溫順;時而妙語連珠,時而口出穢言。然而,正是他陰沉沉的思想中的有些東西,使我們為之著迷;正是他變化無常的暴躁性格,使我們為之興奮。從他濃密的荊棘叢中,我們可以窺視到最高的天界,可以領略到那種陷於忘我之境是狂喜和那種無聲無息的、真正的寧靜。年輕時,他曾用一雙中國人似的細長眼睛凝視著這個他既愛又恨的世界;年老後,他雙頰塌陷、顴骨突兀,形同骷髏,猶如包在裹屍布裡似的痛苦度日,最後死在聖保羅教堂裡。但是,無論是他年輕時,還是他年老時,我們都不能不愛這個人——約翰·堂恩 。另一個人和約翰·堂恩截然不同——他高大英俊,卻生來跛足;他思想單純,筆快如飛,洋洋灑灑地寫了許許多多小說,其中卻沒有一句髒話和粗話,甚至連一句稍稍出格的話也沒有。他是個擁有地產的紳士,特別喜歡哥特式建築;要是活到今天,他一定會擁護現在英國所實行的那些最令人痛恨的制度和政策。然而,他卻是個了不起的大作家,凡讀過他的傳記、日記和小說的女人,無不神魂顛倒地愛上他。我說的這個人,就是瓦爾特·司各特。

女性與小說

「女性與小說」其實有兩層意思:既可以指女性與女性寫的小說,也可以指女性與關於女性的小說。我在這裡故意含糊其辭,是因為女性小說常常和一些與小說藝術毫不相干的東西糾纏在一起。所以,在談論女性小說時,就必須留有餘地,必須要有伸縮性——這樣才有可能討論小說以外的那些東西。

只要稍稍留意一下女性寫作,就會引出一連串問題。我們隨即會問:為什麼在18世紀以前幾乎沒有女性小說?為什麼到了18世紀以後,女性不僅開始像男性一樣寫小說,而且還寫出了一部又一部經典之作?為什麼女性寫作——不論當初,還是今天——都一直以小說作為主要表現形式?

只要稍稍思考一下就會明白,我們若想自己來回答上面這些問題,那只會是徒勞一場。因為它們的答案一直被鎖在一些陳舊的抽屜裡,塵封在古人留下的那些破舊的日記裡,或者只是殘存在一些老人模糊的記憶裡,而且很快就要被徹底遺忘了。所以,我們要想得到答案,只能返回到歷史的幽深之處,到那些昏暗的過道裡,在往日平凡乃至卑微的女性生活中尋找。

女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昏暗中,只有極少數幾個偶爾露一下身影;因此,關於過去普通女性的生活,人們知之甚少。英國的歷史,歷來就是男性的歷史,而不是女性的。我們對於自己的父輩,多多少少總有點瞭解,特別是他們的非凡之處。他們曾當過步兵,或者曾加入過海軍;曾擔任過公職,或者曾制定過法律,如此等等。但是,對於我們的母親、我們的祖母和我們的曾祖母,我們又知道什麼呢?只有一些傳說留下來,說她們中的某一個長得很漂亮,某一個是紅頭髮,某一個曾被皇后親吻過,如此而已。總之,除了她們姓什麼叫什麼、何時結的婚和生過幾個孩子,我們對她們幾乎一無所知。

正因為這樣,我們要想知道某個時期的女人為什麼會做這件事而不做那件事,為什麼她們不寫小說,或者為什麼她們會寫小說,而且還寫出了傳世佳作,確實是件很難、很難的事情。不過,假如真有人去查考那些積滿灰塵的書信和日記,把往日的歷史徹徹底底地翻一遍,並能準確地再現出莎士比亞時代、彌爾頓時代和約翰遜博士時代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情形,那麼,我想,他或者她不'

僅能寫出一部極為有趣的書來,而且還將為文學評論家提供一件他們迄今尚缺乏的武器。傑出女性是有賴於普通女性的,唯有對普通女性的生活狀況有所瞭解——譬如,她有幾個孩子,是否有經濟來源,是否有自己的房間,是否獨自照料孩子,是否有僕人,是否要承擔家務,等等——也就是說,唯有當我們考察過普通女性可能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經驗之後,我們才能知道,那些傑出女性——作為小說家——為什麼有時會成功,有時卻會失敗。

在歷史上,似乎有一種奇特的現象,那就是:在兩個女性活躍期之間常有一個女性沉默期。公元前6世紀,在希臘的某個小島上有薩福和一小群女人在寫詩。後來她們沉默了。然後到了公元11世紀,我們發現在日本有個宮廷女子,即紫式部夫人,寫了一部篇幅浩瀚而且非常優美的小說。接著,在公元16世紀的英國,男性劇作家和詩人雖然無比活躍,女性卻噤若寒蟬——當時正值伊麗莎白女王時代,可文學卻是清一色的男性文學。此後,到18世紀末、19世紀初,同樣在英國,我們又看到女性開始寫作。這一次不僅寫得很多,而且成就卓著。

毫無疑問,女性的這種奇特的間歇性沉默與活躍,很大程度上是由法律和習俗造成的。如在15世紀,一個女人若不願嫁給父母為她選中的男人,父母就打她,強迫她出嫁。在這種情況下,簡直不可想像她會搞什麼藝術創作。又如在斯圖亞特王朝,一個女人嫁給哪個男人也不是由她本人決定的,而她一旦嫁給了某個男人,「至少依據法律和習俗」,那個男人便「理所當然」成了她的主人。這樣的女人,恐怕也不大可能有時間和勇氣去寫小說。社會環境和社會導向會對人的心靈產生巨大影響,這在我們這個精神分析時代已開始為人們所認識。此外,從藝術家的回憶錄和書信中,我們也開始得知,藝術創作不僅需要有非凡的才能,而且還需要社會的呵護——這一點,只要讀一讀濟慈、卡萊爾和福樓拜等人的傳記和書信便可知曉。

所以,很顯然,19世紀英國女性小說不尋常地興起,是以法律、習俗和日常生活中的無數細微變化為前提的。當時的女性已稍有閒暇,還受到某種程度上的教育。中、上等階層的女性自己選擇丈夫,也不再是稀罕事。值得注意的倒是,當時最傑出的四位女作家,即:簡·奧斯汀、艾米莉·勃朗特、夏洛蒂·勃朗特和喬治·愛略特,都不曾生育子女,其中有兩人還從未結過婚。

那時,不准女性寫作的禁令雖然已被解除,但看來仍存在著相當大的社會壓力,使得當時的女性即使要寫作,也只能寫寫小說而已。那四位女作家,她們的天賦和個性其實大相逕庭,相互之間的差異甚至超過任何四個普通女性。簡·奧斯汀和喬治·愛略特截然不同;喬治·愛略特和艾米莉·勃朗特也毫無相似之處。可是,她們的教養卻差不多,所以都從事同一種職業——寫作;而且,當她們寫作時,都只限於寫小說。

小說對於女性來說,過去是、現在依然是一種最容易適應的文體。道理很簡單,因為寫小說不太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和戲劇創作及詩歌創作不同,寫小說比較隨便,有時間隨時可寫,沒時間隨時可放下。喬治·愛略特就曾一邊寫小說,一邊照料她父親;夏洛蒂·勃朗特也經常為了削土豆而暫時擱筆。女性生活通常局限在起居室裡,那裡因為有客人來來往往,這才使她有可能觀察形形色色的人,瞭解人們不同的個性。也就是說,她的生活使她有可能成為小說家,而非詩人。

即便是在19世紀,女性的生活仍僅限於家庭生活,女性的情感也僅限於家庭情感。在這方面,19世紀英國女性小說固然表現得非常出色,但由於當時的女小說家因其性別而被排斥於其他生活領域之外,她們的小說也確有生活經驗褊狹的缺憾。毫無疑問,小說家的生活經驗對於其寫作來說是意義重大的。假如康拉德不曾當過水手,那麼在他的小說中就不可能有那些精彩的海上生活描寫;假如托爾斯泰不曾當過兵而且親身經歷過戰爭,假如他不是那麼有錢而且受過良好教育,不曾接觸過社會各階層的人,沒有那麼豐富的人生經驗和社會閱歷,那麼《戰爭與和平》就會變成一大堆空空如也的廢話。

然而,對於《傲慢與偏見》《呼嘯山莊》《維萊特》和《米德爾馬契》的作者來說,除了中產階級家庭的起居室和客廳外,其他生活領域的每一扇大門都是緊閉著的。她們不可能有戰爭經驗或者航海經驗,也不可能有政界經驗或者商界經驗。不僅如此,就連她們的個人感情生活,還要受到法律和習俗的重重限制。喬治·愛略特由於和劉易斯先生未婚同居,便招來公眾輿論的指責,迫使她不得不搬到城外去住,從此閉門隱居。這樣的處境,當然不利於寫作。喬治·愛略特曾寫道,她從不邀請客人上門,除非有人主動來看望她;與此同時,在歐洲的另一個地方,托爾斯泰正活躍於軍界,正和來自各階層的男男女女交往,生活散漫而無節制,卻從未受到過公眾輿論的指責。而正因為托爾斯泰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他的小說才會寫得那麼博大精深。

小說家生活經驗的不足當然會影響其作品的質量,但並不是唯一的原因。就19世紀英國女性小說而言,還有另一個與小說家性別有關的原因。我們在《米德爾馬契》和《簡·愛》中能感受到喬治·愛略特和夏洛蒂·勃朗特的個性,就像在狄更斯的小說中能感受到狄更斯的個性一樣,但與此同時,我們卻又能感受到一種在狄更斯小說裡所沒有的東西,即:女性意識——一種因自身受到歧視而感到憤怒、因自身不受重視而想大聲呼籲的女性意識。這就使當時的女性小說比一般的男性小說多了一種額外的因素,而這一因素,通常會使小說扭曲,或者說,是這類小說的一大缺陷。小說家一想為自己的切身利益聲辯,或者把小說人物當作發洩小說家自身不滿情緒的傳聲筒,無疑會產生一種令人不安的副作用,那就是:讀者不能單純地把注意力集中於小說本身,而必須雙重地關注那些與小說無關的問題。

簡·奧斯汀和艾米莉·勃朗特則不然,她們既不熱衷於這類女性吁求,也不理會男性的蔑視和責難,可謂我行我素。不過,這只能歸因於她們不尋常的個性。對於一般女性來說,要想克制自己的憤怒情緒,不僅需要明澈的心境,還需要堅強的意志。女性從事寫作,總不免要遭人嘲笑和受人指責,總會有人以種種方式來證明她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就很自然地使她們感到憤憤不平。我們在夏洛蒂·勃朗特的怨恨和喬治·愛略特的隱忍中便可看出這樣的反應。至於在一些二流女作家那裡,就更容易看到這樣的情緒反應了。有時,她們選擇的小說題材就是情緒化的;有時,她們極不自然地逞強好勝,而有時,卻又極不自然地表示溫順,以至於處處都顯得虛偽做作。她們受制於男性權威,想像力不是太男性化,就是太女性化,唯獨沒有人性的自然本色。所以,她們的作品也就沒有什麼藝術性可言,因為藝術的根基恰恰在於人性的自然流露。

由此看來,女性寫作若要發生什麼變化的話,首先應該是寫作態度的變化。將來的女作家不應再那樣憤憤不平,因為她們已不必再為自己的性別請命,也不必再對男性提什麼抗議。這樣的時代雖說至今尚未到來,但我們至少正在接近這樣的新時代,即:女性寫作將極少、甚至完全不受非藝術因素的影響,女作家除了專注於藝術想像,將不再受任何其他事物的干擾。過去唯有那些個性非凡的天才女性才能達到的超然境界,現在對於普通女性來說也不再是不可企及的了。現在的女性小說,較之於一百年前或五十年前的女性小說,顯然更加名副其實,更加生趣盎然。

然而,即使在今天,一個女人若想自由自在地寫作,還是會遇到諸多問題。首先是語言問題。也就是說,現有的語言形式對她來說並不適用。這個問題看起來似乎很簡單,其實極為棘手。現有的語言是由歷代男性創造的,它們過於規範,過於繁瑣,過於沉重,並不適合女性使用。而小說的生活覆蓋面又如此之大,小說家非得找到一種自己使用起來得心應手的語言不可,因為唯有這樣,才能輕鬆自如地把讀者從小說的第一頁帶到最後一頁。所以,今天的女性作家不得不自己創造語言,或者說,不得不將現有的語言大大地加以改造,使之適合於女性思想的自然表述,以免現有語言歪曲她的原意,甚至壓垮她的思想。

當然,這只是實現目的的一種手段而已。要真正實現這一目的,還需要女性作家具有不畏艱難的勇氣和百折不撓的自信心。小說歸根結底是一種關於人、關於自然、關於神、關於大千世界的陳述,是一種力圖將不同事物聯繫在一起的嘗試。在任何一部有價值的小說中,各種不同的事物雖然都經小說家的想像而重新獲得秩序,但事物的另一種秩序,即生活中的常規秩序,依然不可忽視。由於常規秩序的仲裁者歷來是男性,即生活中的一系列價值秩序是由男性制定的,而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又有賴於生活,所以男性價值觀在小說創作中歷來佔主導地位。但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藝術中,女性的價值觀都可能和男性有所不同。於是,女性在寫小說時就會覺得有必要更正現行的價值尺度——有些被男性認為毫無價值的事物,她覺得應該認真對待;有些被男性視為價值重大的事物,她卻覺得無聊之極。這樣一來,她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指責,因為批評家都屬另一性別,他們對她試圖改變現行價值尺度的做法確實會感到大惑不解,甚至驚恐萬狀。他們從中看到的不僅僅是一般的見解不同,而是一種和自己的價值觀截然相反的女性價值觀,於是便一致認定,這樣的價值觀是非理性的、武斷的和混亂的。

儘管如此,女性在這方面卻變得越來越有獨立見解了。她們不僅開始堅持自己的價值觀,她們的小說題材也開始顯示出某些變化。她們似乎不再像過去那樣往往只注意自己,而是開始更多地關心其他女人了。19世紀初的女性小說大多是自傳性的,女性寫作的最大願望就是想傾訴自己的苦難,並借此抒發自己的理想。現在,這一願望已不再那樣迫切了,女作家已開始冷靜地反省自己的性別,而且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塑造女性自身的新形象。這是前所未有的,因為直至最近,歷代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幾乎都是由男性作家塑造的。

這裡,女作家又遇到一個棘手的難題。因為從總體上講,女性不像男性那樣容易觀察。女性的日常生活過於平淡,很少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可以說,她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不留痕跡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煮好的飯菜被吃掉了;養大的子女離家走了。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呢?有什麼事情可讓小說家大做文章呢?幾乎沒有。她們生來默默無聞,就如一些隱姓埋名的人,簡直讓你無從尋找。而現在,女作家首次要在小說中探訪的,就是這樣一個鮮為人知的國度。此外,由於現代女性已開始涉足某些社會職業,女作家還要關注這一新的動向,觀察它對女性思想和生活習慣的影響。她需要觀察女性生活是如何從地下冒出來的,同時需要觀察,女性暴露於外界後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如此等等。

所以,如果有人想總結一下當前女性小說的基本特徵的話,那麼不管此人屬哪一性別,都會說這些小說是大膽的、真誠的,是和現代女性的所感所知息息相關的。它們不再憤憤不平,也不再一味強調自己的女性風格,但它們的寫法,又確實和男性小說大不一樣。這樣的寫法,如今在女性寫作中已相當普及。因此,即便是現在的一些二流乃至三流的女性小說,也不無價值,也同樣令人感興趣,因為它們至少是真誠的,坦率的。

關於當代女性小說,除了上述優點,還有兩個方面的情況也值得進一步探討。英國女性過去一直生活在一種不可名狀的昏暗中,現在她們已成為合法選民、有薪俸的僱員和有責任感的公民。這一變化無疑會使她們的生活和藝術都趨於非個人化。她們的人際交往不再僅限於個人情感,而更多地滲入了知識成分,甚至政治因素。以往,她們只能通過丈夫或者兄弟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瞭解世事和表示疑問,如今她們不再訴求於他人了,而是在為自己的實際利益直接採取行動。既然如此,她們的注意力勢必要從以往唯一可關注的個人生活轉向非個人的社會問題,她們的小說自然也就更多地傾向於社會批評而不再那麼具有個人色彩了。

「牛虻」的角色過去一直由男性扮演,但我們可以料想,女性不久也將扮演這一角色。她們的小說除了揭露社會弊端,還將提出整治之法。她們筆下的男男女女將不再單純地糾纏於個人情感,還將直接卷人種種社會爭端、階級衝突和種族矛盾。這是一方面的重要變化。但對於那些不太喜歡「牛虻」而更喜歡「蝴蝶」、也就是不太喜歡批評家而更喜歡藝術家的人來說,另一方面的變化也許更讓他們感興趣。那就是,迄今為止女性小說中最薄弱的一面——即缺乏詩意——將隨著女性生活的日益非個人化而大為改觀,因為非個人化的生活更有助於詩性的培養。女作家將不再像以往那樣一味注重事實,不會再滿足於準確地描述自己偶然觀察到的一些生活細節。她們會越過瑣碎的個人生活和乏味的政治活動,會把目光遠遠地投向詩人的領地,去關注過去唯有詩人予以關注的大問題,即:人類的命運如何,人生的意義何在。

當然,詩性的培養在很大程度上還有賴於物質生活的富裕。要有閒暇,要有一小筆錢,要有超越個人得失而靜思萬物的可能。有了一點錢和足夠的閒暇,女性自然會比以往更加超脫,更加用心於筆墨。她們會更加自信、更加精妙地寫作。她們的技巧也會更加嫻熟、更具創意。

以往的女性小說,若有長處,大凡也屬天籟自發,就如山鳥或畫眉的鳴叫,不是學來的,而是生來就有的。不過,這樣的鳴叫有時也過於隨意,過於冗長——往往只是在紙上饒舌,把一些隻言片語連在一起罷了。將來的女性,若有時間和書籍,若能在家裡有一小塊屬於她們自己的空間,那麼文學對於她們來說,就像對於男性一樣,也會成為一種可以研習的藝術。女性的天賦將得到培養,而且將發揮得更好。那時,女性小說將不再是傾倒個人私情的場地;女性小說的地位將大大高於今天,將成為和其他文學體裁一樣受人重視的藝術品,而且其歷史和現狀也將得到充分研究。

由此只需再往前走一小步,女性就踏人了至今還極少涉足的精深寫作領域——即散文、批評、歷史和傳記的寫作。就小說來說,女性涉足這些領域肯定是有益的。這樣不僅有助於提高女性小說自身的質量,還能把那些本不想寫小說、只因為寫小說容易才寫小說的女性疏散開,而當那些多餘的歷史遺留物一旦清除後,女性小說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魚龍混雜了。

所以,我們或許可以預言,將來女性小說的數量會有所減少,但質量卻會更好;將來的女性不僅寫小說,同時也會寫詩歌、批評和歷史。當然,這一預言還隱含著女性對一個美好時代的嚮往:到那時,她們將擁有長期以來一直所被剝奪的東西——閒�、一小筆錢和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

為何女人寫的書總有局限

在18世紀中期,有數百個女人翻譯或者撰寫了許許多多的蹩腳小說,她們以此增加私房錢,或者在緊急時刻救助家庭。那些小說現在已沒有人再提起了,但是在查林十字架路的廉價書攤上仍可偶然發現。在18世紀後半葉,女人們的頭腦變得極其活躍——她們談話、聚會、撰寫有關莎士比亞的文章、翻譯經典作品,等等——而使她們頭腦活躍起來的原因,就是那個不爭的事實:女人也可以靠寫作來掙錢了。

錢可以使本來微不足道的事情顯得似乎很有尊嚴。人們或許有理由嘲笑那些「一心想塗鴉的女學究」,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們畢竟把錢放進了自己的腰包。正因為這樣,到18世紀末,就發生了一大變化——要是歷史能重寫的話,我認為這一變化比十字軍東征或者玫瑰戰爭更加重要,應該予以詳盡記述。那就是,市民階層的女性也開始寫作了。如果說,不僅《傲慢與偏見》很重要,《米德爾馬契》《維萊特》和《呼嘯山莊》也很重要;如果說,當時不僅在鄉間大院裡有一些身邊總有一大堆書和一大堆恭維者的貴婦人在寫作,而且普通女性也開始寫作了,那麼,這樣一件重要的事情便不是用個把小時就能講清楚的了。反正,如果沒有馬洛,就不可能有莎士比亞;如果沒有喬叟,就不可能有馬洛;而如果沒有那些最初把粗野的英語加以馴化的早期詩人,那麼連喬叟也不可能會有;同樣,如果沒有那些最初敢於拿起筆的女人,如果沒有那些先行者,那麼無論是簡·奧斯汀,還是勃朗特姐妹和喬治·愛略特,都不可能寫作。要知道,一部文學傑作是不可能孤零零地從地裡長出來的,而是許多人經過多年的努力才會產生。在每一個作家的背後,總有別人的經驗。所以,簡·奧斯汀應該到范妮·伯尼的墓上去敬獻花圈;喬治·愛略特應該感謝伊萊莎·卡特的在天之靈——這個勇敢的女人,為了一大早起床背誦希臘文,曾把一隻鈴繫在自己的床架上;而所有的女人,都應該帶著鮮花去謁拜阿弗拉·貝恩的陵墓——她被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墓地裡,當初有人覺得她不配,現在看來她當之無愧,因為是她最初為女性贏得了表達思想的權利。也許她過於多情,身世也有點可疑,然而正是有了她,我今天才敢對女人們說:「憑你們的聰明才智,你們每年也能掙到五百鎊!」

我們發現,到了19世紀前半葉,女人寫的書已佔據了書架的好幾層。但是,每當我瀏覽這些書的時候,總要自問:為什麼幾乎全是小說?因為我們知道,最原始的創作衝動是想寫詩,真正的「詩歌之父」就是某個女人。所以,無論在法國,還是在英國,都是先有女詩人,然後才有女小說家的。此外,當我看到那四個響亮的名字時,我又想:喬治·愛略特和艾米莉·勃朗特,她們兩人有哪一點相像?夏洛蒂·勃朗特和簡·奧斯汀,她們之間有什麼共同之處?除了她們四個人都沒有孩子這一點相同;可以說任何一個房間裡的任何四個人都要比她們相像——要是她們四個人在一起談話,那情景可真古怪極了。然而,不知出於什麼緣故,當她們四個人寫作時,卻不約而同地寫的都是小說。於是我又自問:這會不會和她們都出生於中產階級家庭有關?會不會像艾米莉·戴維斯小姐在她們去世後不久便證明的那樣,因為在19世紀早期的中產階級家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因為一個女人要寫作,如果不得不到全家共用的起居室裡去寫的話,那她總要受到干擾而不得不中斷的,就像南丁格爾曾抱怨的那樣,「女人從來就沒法說有半個小時是屬於她自己的」。不過,說得說回來,在起居室寫散文或者寫小說,總比寫詩或者寫戲要容易一點,因為不需要那麼集中精力。簡·奧斯汀一直到死都是這麼寫作的。「她能這麼做真是令人驚訝,」她的侄子在回憶錄中寫道,「因為她沒有自己的書房,大多數時間只能在共用的起居室裡寫作,而那裡不斷會有各種各樣的干擾。此外,她還得小心翼翼地不讓傭人或者客人,還有家裡的其他人,知道她在做什麼。」她總是把小說稿藏起來,倘若正在寫的時候有人進來,她就趕快用吸墨紙把稿子蓋住。還有,在19世紀早期,一個女人所能獲得的文學經驗,大凡還只能靠她自己去觀察他人的舉止,分析他人的個性。而幾百年來,女人的情感一直受家庭起居室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是在家庭起居室內培養起來的。他人的行為舉止給她們留下深刻印象。在她們眼前出現的,往往是人們的個人交往。所以,當中產階級家庭出生的女人開始寫作時,便很自然地寫起了小說。我們剛才說到的那四個有名的女人,其中至少有兩個其實從本性上說並不適宜於寫小說——艾米莉·勃朗特理應寫詩劇;喬治·愛略特理應在歷史寫作或者傳記寫作方面施展才華——但她們最後還是成了小說家。

我從書架上取下《傲慢與偏見》,心裡想:女人不僅寫了小說,還寫出了優秀的小說。我說《傲慢與偏見》是本好書——這大概算不上是在吹捧女人吧,男人沒理由覺得不舒服。不管怎麼說,簡·奧斯汀在寫《傲慢與偏見》時若偶然被人發覺,是本不應該感到羞愧的。然而,她卻為起居室的門會嘎嘎作響而�興,因為她可以在別人進來前把手稿藏起來。在她看來,寫《傲慢與偏見》有點不光彩;而我想知道的是,假如她當初並不覺得有必要把手稿藏起來的話,《傲慢與偏見》會不會寫得更精彩呢?

為了證實一下,我讀了一兩頁,卻沒有發現任何跡象可以表明,當初的寫作條件對她的作品產生了不利影響。也許,這就是《傲慢與偏見》的令人驚異之處。竟然有這樣一個女人,她在1800年前後就能心平氣和地寫作,不怨恨,不哀訴,不恐懼,不憤怒,也不說教。我看看《安東尼與克萊奧佩特拉》,心裡想:莎士比亞也是這樣寫作的;而人們常把簡·奧斯汀和莎士比亞相提並論,意思就是說他們兩人都不固執,沒有任何想不通的東西;正因為這樣,不瞭解簡·奧斯汀,也就無法瞭解莎士比亞;正因為這樣,簡·奧斯汀就在她所寫的每一個字裡,莎士比亞也同樣如此。如果說簡·奧斯汀因環境影響而有什麼局限的話,那就是她過的是一種非常閉塞的生活。那時女人要想單獨出門都是不可能的。她從不外出旅行。她從未到倫敦乘過公共馬車,也從未一個人在飯店裡吃過一頓飯。不過,這是簡·奧斯汀的天性也說不定,也許她生來就不喜歡新鮮事物。她的天性正好和她的環境完全協調。

但是,我懷疑夏洛蒂·勃朗特是否也這樣——我這麼說,同時翻開《簡·愛》,把它放在《傲慢與偏見》旁邊。

我翻到第十二章,一眼就看到了這樣一句話:「無論誰,想責怪我就責怪我。」我想,他們責怪夏洛蒂·勃朗特什麼呢?於是我讀到了簡·愛時常趁菲爾費克斯太太做果凍時爬到屋頂上去,在那兒眺望遠處的田野。因為她有一種渴望——他們就是為此而責怪她的——「這時,我渴望有一種能超出極限的眼力,讓我看到我聽說過的、但從未見過的那些城鎮和街區,那繁華的世界。這時,我希望自己有比現在更多的人生經驗,比現在更多地和自己同類的人交往,而且比在這裡更多地結識各種性格的人。我珍視菲爾費克斯太太的善良,珍視阿黛勒的善良;但是我相信,世界上一定還有更多、更善良的人和事,而且希望親眼看看我所相信的東西。

「誰責怪我呢?毫無疑問,一定有很多人;他們會說我不知足。我沒辦法;我生來就不能安靜;有時候,這使我很苦惱……

「說人們應該對平安無事感到滿足,這是徒然的;人們總得有行動;即使找不到行動,也得創造行動。千百萬人被注定了要處在比我的更加死氣沉沉的困境中,千百萬人在默默地反抗自己的命運。誰也不知道,在充斥世界的芸芸眾生中,除了政治反抗,還有多少其他的反抗。女人總被認為是靜心寡慾的,可是女人也有和男人一樣的感覺;她們像她們的兄弟一樣,需要發揮自己的才能,需要有一個奮鬥的目標;她們受到過於嚴厲的束縛、過於絕對的控制,也會感到痛苦,正如男人感到的一樣;而她們那些享有更多特權的同類,也未免太苛刻了,說她們應該安心於做做布丁,織織襪子,彈彈鋼琴,繡繡荷包。要是她們超出習俗規定的範圍,去做更多的事,去學更多的東西,他們就來指責她們,嘲笑她們,那也未免太無理了。

「但是,當我這樣一個人的時候,卻老是聽到格萊斯·普爾在笑……」

這干擾真惱人!我想,突然跑出一個格萊斯·普爾來,真是令人不快!思緒全被打亂了。我把這本書放在《傲慢與偏見》旁邊,接著想:有人可能會說,寫出這幾段文字的女人要比簡·奧斯汀更有才華;但是,如果他把這幾段文字仔細讀一遍的話,就會注意到其中有一種憤憤不平的情緒,而就是這種情緒,使她永遠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才華徹底表現出來。她的書是扭曲的,變了形的。她本該平靜地寫作,現在卻在憤怒中寫作。她本該明智地寫作,現在卻在衝動中寫作。她本該寫她筆下的人物,現在卻在寫她自己。她在和自己的命運搏鬥。這樣一個女人,除了精神抑鬱、內心苦悶和早早地去世,結果還能怎樣呢?

不妨設想,假如夏洛蒂·勃朗特——這個以1500英鎊的低價賣掉自己小說版權的「愚蠢的女人」——每年有300英鎊的收人,事情會怎麼樣呢?假如她真的能瞭解「那些城鎮和街區,那繁華的世界」,真的有「比現在更多的人生經驗」,真能「比現在更多地和自己同類的人交往,而且比在這裡更多地結識各種性格的人」,那麼事情又會怎麼樣呢?她這麼說,其實不僅明確指出了自己作為小說家的局限,同時也明確指出了當時所有女人的局限。她自己比誰都清楚,假如她不是那樣只能孤獨地「眺望遠方的田野」,假如她有更多的生活經驗、能更多地外出旅行、與人交往的話,那麼她的才華將會變得更為出眾。然而,人們不僅沒有讓她如願,甚至拒不給她任何機會。

這是事實,我們只能接受。那些優秀小說——《維萊特》《呼�[山莊》和《米德爾馬契》——是女人寫的,然而她們的生活經歷確實很有限,僅限於一個可敬的牧師家庭裡的生活。她們在嘈雜的起居室裡寫《呼嘯山莊》或者《簡·愛》,而且又很窮,甚至連多買一些稿紙的錢也沒有。固然,她們當中有一個——喬治·愛略特——她左衝右突、歷經磨難而終於逃了出來,但最後也只是逃進了聖約翰樹林裡的一座荒涼的小屋而已。她靜靜地住在那裡,卻仍然逃不過世人的責難。「我希望得到人們的理解,」她曾這樣寫道,「但要是他們不願意,我也不會乞求他們。」人們為什麼要責難她呢?難道就因為她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並和他生活在一起?難道她看一眼某個史密斯太太,她的目光就會使那個史密斯太太失去貞操嗎?她沒辦法,在社會習俗面前她只能忍氣吞聲,只能「自我禁閉」;而與此同時,在歐洲的另一邊,卻有個叫托爾斯泰的年輕人正在軍隊裡服役,他自由自在地一會兒找這個吉普賽姑娘玩玩,一會兒找那個貴族小姐談談,沒有任何人妨礙他在多姿多彩的生活中積累豐富的人生經驗。而這樣的人生經驗,後來就為他的寫作提供了珍貴的素材。反之,假如他和某個有夫之婦隱居在某個小修道院裡「自我禁閉」的話,我想,不管他的道德多麼�尚,思想多麼深刻,他也很難寫得出《戰爭與和平》。

女性寫作與「人生的冒險」

如今,女人寫的書幾乎和男人一樣多了。這樣說當然並不完全正確,著書立說至今主要還是男人的事,但我們至少可以說,現在女人寫的書已不再僅限於小說了。譬如,我們有簡·哈里森女士寫的希臘考古學著作、薇爾農·李女士寫的美學著作、格特魯德·貝爾女士寫的關於波斯的論著,如此等等——這類著述,就在幾十年前還不是女人所能涉足的——還有女人寫的詩集、劇本和評論集;女人寫的史書、傳記和遊記,以及其他類似的學術著作;甚至還有幾部女人寫的哲學著作、自然科學著作和經濟學著作。儘管女人寫的書依然以小說為主,但由於女性小說和其他方面的著述有了聯繫,其自身很可能也發生了變化。那種以自然、純樸作為女性寫作特點的原始時代,也許已經過去。通過閱讀和批評,她們的視野已有所拓展,思想已變得較為精深起來。過去想寫自傳的那種衝動,現在也許不再那麼強烈了。她們很可能已開始把寫作當作一種藝術看待,而不僅僅是一種自我表白的手段。對於這樣的一些問題,只要讀一讀現在的新小說就可以得到回答。

我隨便挑出其中的一本。就是放在書架末端的那一本,書名叫《人生的冒險》,作者是瑪麗·卡米蓋爾,而且是本月出版的。我想,這大概是這位作者的第一本書,但我們必須把它看作一系列書的最後一本。也就是說,是我們所讀過的那一系列書的一種繼續——或者說,是溫奇爾希夫人的詩集、阿弗拉·貝恩的劇作和四大女小說家作品的一個續本。要知道,我們雖然習慣分門別類地討論書,但各種各樣的書其實是相互有聯繫的,所以我完全可以把瑪麗·卡米蓋爾——這個不出名的女人——看作是那些已出了名的女人的後裔。對於所有這些女人,我一直都很留意。現在我要看看,她從她們那裡到底繼承了哪些特點,有哪些共同的局限。為此,我拿著筆記本和鉛筆坐下來讀瑪麗·卡米蓋爾的第一部小說《人生的冒險》,看看從中能瞭解到什麼。但我隨即歎了口氣,因為我知道,小說往往只是麻醉劑而非解毒劑,·要想麻痺自己,使自己陷入昏睡,可以讀讀小說,而要想使自己清醒,使自己振作起來,讀小說大概是不行的。

我打算先一目十行地把這部小說匆匆瀏覽一遍。因為我必須先讀懂作者寫的詞句,然後才能記住藍色眼睛或棕色眼睛之類的東西,以及在主人公切蘿依和羅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先得認定作者手裡拿的是鋼筆還是鐵鎬,然後才能知道她究竟會幹什麼。所以,我就很快地讀了幾句。但馬上發現有點不對勁:詞句與詞句之間的銜接都被打斷了。有的地方完全斷裂,有的地方像接沒接;用詞閃閃爍爍,像火花似地在我眼前一閃一閃,吃不準是什麼意思。看來,她是像一出老戲裡所說的,「要想寫得自由自在」;但我想,她更像在劃一根受了潮的火柴,只見火花,就是燒不起來。為什麼就不能寫得像簡·奧斯汀那樣流暢呢?——我問瑪麗·卡米蓋爾,好像她就在面前似的。為什麼要��棄簡·奧斯汀的文風呢?難道就因為愛瑪和伍德豪斯先生死了?事情若是這樣,那我只好歎息說,真是令人痛心!要知道,簡·奧斯汀寫出來的句子,就像莫扎特寫出來的樂曲一樣和諧,而讀這本書,卻像乘一隻沒有舵的小船出海,忽上忽下,不知東西。若說這是為了「簡潔扼要」,那或許是因為她心存恐懼,害怕有人說她「無端傷感」;或者,是因為她常聽人說,女性小說的通病就是寫得過於柔和,於是便毫無必要地放進了許多荊棘。反正當我粗略地讀完一章之後,還沒有弄清楚她究竟想幹什麼。但是,當我細心地往下讀時,卻又覺得:不管怎麼說,她還是很重視生活的,只是人物和情節堆積得太多。像這樣篇幅的作品(這本書的篇幅大約只有《簡·愛》的一半),其實只要有一半的人物和情節就足夠了。然而,她卻想方設法把各種各樣的人物——羅傑、切蘿依、奧莉維婭、托尼,還有比格姆先生,等等——統統裝在這只獨木舟裡,還要拚命地把它往激流裡推……後來呢,請等一下——我伸伸懶腰說——等我把這本書仔細讀完後再說。

我讀著,不由得對自己說:瑪麗·卡米蓋爾好像有意要捉弄人似的。我的感覺是,好像坐著火車在「之」字形路軌上爬坡,當你以為火車要往下開時,它卻一個急轉彎往上開了。瑪麗·卡米蓋爾就是這樣,不斷打亂預期秩序。她先打亂詞句秩序,現在又打亂了情節秩序。我想:好吧,打亂就打亂,她有權這樣做,只要她的目的不是為了破壞,而是為了創造。但問題是,她究竟是在破壞還是在創造,要看她直接面對某一場景時才能確定。我說,她可以選擇任何場景,這是她的自由——只要她願意,她完全可以用廢銅爛鐵來製造她想要的東西——但她必須使我相信,那確實是個場景,而且她自己也不迴避,敢於面對這一場景。她必須這麼做。所以我決定,只要她對我盡到作者的責任,我對她也將盡到讀者的責任。於是我翻到下一頁,讀起來……對不起,請稍等一下!我先得問一問:這裡有沒有男人?那邊的窗簾後面有沒有躲著一個查特裡斯·拜倫爵士?你們能保證,這裡全是女人?好,那我就告訴你們吧!我讀到的是——「切蘿依很喜歡奧莉維婭……」不要驚慌!不要臉紅!我們女人在私下裡完全可以承認,這樣的事情是經常有的——女人有時確實會喜歡女人。

所以,當我讀到「切蘿依迷戀上了奧莉維婭……」後,便突然想到:這真是前所未有的大變化!這在我們的文學史上也許是第一次,寫到一個女主人公很喜歡自己情人的妻子。克萊奧佩特拉是決不會喜歡屋大維婭的,要是這樣的話,那《安東尼與克萊奧佩特拉》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克萊奧佩特拉對屋大維婭只會心懷嫉妒——難道她的身材比我還苗條嗎?但她的頭髮梳得像什麼樣子?——除此之外,整部劇作也許就不需要別的東西了。但是,如果把這兩個女人的關係寫得更複雜一點,不是更有意思嗎?我一邊快速回想歷代小說中的著名女性人物,一邊想:過去人們把女性人物之間的關係確實處理得過於簡單了——有許多東西被忽略了,未被表現出來。我盡力回想我讀過的書,看看有沒有把兩個女人寫成既是情敵又是朋友的先例。小說好像只有在《十字路口的黛安娜》裡有過這樣的嘗試。戲劇呢,在拉辛的悲劇和古希臘悲劇裡有寫兩個女人是知己朋友的,偶爾甚至是母親和女兒。但除了這些之外,幾乎全都是寫女人和男人的。不妨想一想,在簡·奧斯汀之前,英國小說裡所有的女性人物是不是全都由男人來解釋的?而且,這種解釋是不是還只限於女人和男人的關係?可是,和男人的關係只是女人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即使是這一小部分,透過男人鼻子上帶有性偏見的黑色眼鏡或玫瑰色眼鏡看,也是極不真實的。所以,這就決定了為什麼歷代小說裡出現的女人總顯得那麼奇特——不是美得驚人,就是醜得可怕;不是善得像天使,就是惡得像魔鬼——因為她們只是男情人眼中的女人,她們的美醜和善惡,完全是根據他們的愛情成敗而定的。當然,19世紀的小說家並不完全這樣寫。在19世紀小說裡,女人要多樣一點,也要複雜一點。實際上,也許正是為了寫女人,男人才逐漸放棄寫詩劇而改為寫小說的。因為詩劇太男性化,可以寫到女人的地方甚少,而小說顯然比詩劇更適合寫女人。不過,即使如此,我們甚至在普魯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