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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像兩個小動物的相遇

那個人就坐在我的對面,隔一張茶几,我卻在紙上寫信給她。

有很多深切的話,面對面說了一個晚上還嫌不夠,要寫在紙上才盡興。

這件看上去就很深情的事——卻不是和某個相愛的男子,而是多年前在鼓浪嶼的一間民宿,和一個女孩。

那時我們相識已好多年了,相見的次數,一年一兩次吧。

總是各自把假期攢起,相約一個目的地,從各自居住的城市飛去。

那年的鼓浪嶼,還沒有很多人趨之若鶩,鷺島還是那個安靜幽雅的鷺島。我們在機場見面擁抱,拖著行李箱上島,住進一間風情萬種的老別墅旅館。午後陽光很好,我們爬到海邊一塊大石頭上,躺在陽光下睡午覺,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散步,一路逗著野貓,在夜市大吃大喝,一手水果一手零食地回到旅館……夜已經深了,四下寂靜,我們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話,還是不捨得睡覺。於是泡了茶,坐在屋子角落的沙發裡,只開一盞落地燈,懶洋洋地各自窩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偶爾發呆,誰也不說話,也覺得很好。

白天我們總是嬉笑,靜夜宜沉思,這樣的時刻,正好悠悠說起人生,說起或遠或近的夢想。莫名就想在文字裡訴說更深的情緒。我們找來紙筆,各據茶几的一端,埋頭沙沙書寫,約好各寫五封信給五個人,只寫一頁,然後猜,對方都寫給了誰。

結果我們都猜中了對方的收信人,這其中,她有一封是寫給我的,我有一封是寫給她的。交換了信,一起打開來讀。我們不約而同寫了相隔一年不見,所覺察的,對方的成長與變化。讀完抬眼,兩個人笑嘻嘻,你歪頭瞧著我,我歪頭瞧著你,昏黃燈光暖暖照著,知己如此,相契如此。

一晃四五年後,她在北京,我在意大利。

一天午後,我在書桌前整理一份需要寄回國的文件,一時想起來,曾經買下一張極可愛的卡片,想著給她,卻幾次回國都忘記了,那卡片都在書櫃裡放得舊了。於是起身去找來,雪白的卡片打開,忍不住想提筆寫點什麼。

這一落筆,眼前就掠過鼓浪嶼的那個夜晚,我們給坐在對面的人寫信的情景。

忍不住笑。

發了微信過去:「你在幹什麼呢,我在給你寫信呢。」

隔著時差,北京的深夜裡,她回答說:「我在遛狗呢,在等著你的信。」

我們並不是每天聯繫,各自生活,各自專注,各自忙碌。

有天她突然發微信說,我在家打掃,不知怎麼就想起,你住在我家時,有天早上,我們在各自的房間裡睡醒了,不知道對方起床沒,輕手輕腳拉開門張望,兩個睡得蓬頭亂髮的腦袋同時探出來,大眼瞪小眼,撞個正著……

想起那一幕,依然笑得不行。

那是我們一起住在北京的時候,兩個人住處很近,有一段時間她時常過來住我這兒,之後我又住到她家,可算朝夕相對,同進同出的一段日子。

早上她比我出門早,若時間來得及,會去遛狗時順便買回早點,給我擱在廚房桌上。晚上我回來,還在路上就問她今天想吃什麼,於是約在吃飯的地方,酒足飯飽後一起回家遛狗,散步聊天,偶爾再吃個夜宵。回家一起趴在床上看碟,她養的小狗更喜歡粘著我……想要風雅的時候,搬出我那一小套茶具,盤腿對坐,我泡茶,她喝;陽光下,月光下,普洱茶就著阿多尼斯的詩歌,我們聊愛情與年老,聊信仰與慈悲。

更多不風雅的時候,就著瓜子兒、滷味、辣鴨脖、烤玉米……兩個人在地板上盤腿一坐,眉飛色舞,嬉笑怒罵,講不完的段子和八卦。

那個我們一起度過的秋天,北京的秋天,讓我在後來的每個秋天都想念北京。即使意大利的秋日有黃葉翻飛如碎金漫天,也總不如北京深秋裡霧濛濛的夕陽與初冬的雪。下起薄雪的那個清晨,我離開了北京,飛往柏林。

前一夜,她陪著我收拾行李,徹夜沒睡。

誰也沒有講半句離愁別緒的話,誰也沒有不快樂,一如往常嬉笑逗趣。

天亮時她送我去機場,一起拎著行李下樓,發現北京下雪了。

我們在薄薄的積雪上走過,大口呼吸清冷空氣,等車,匆匆奔向機場。

進安檢前,彼此凝視,微笑,用力擁抱。

那時她已知道,我去意已決,未來將有長久的分別。

那個冬天是歐洲百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

連意大利也飛起鵝毛大雪,滿城皆白。

來自雪鄉的她,最愛雪了,我一夜醒來,看見窗外茫茫,就在skype上線,讓她從視頻裡看這裡的雪。

在一個很冷很冷的雪夜,我冒雪夜歸,放好熱水躺在浴缸裡,手機登上skype,隔著時差和她聊天。一個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北京的日出,一個躺在維羅納的雪夜浴缸裡,聊到嗓子快啞了也不覺得累。就是有那麼多的話願意和這個人說。

她愛甜品。回國的時候,我從米蘭買了甜品,怕壓壞,一路捧在手裡,飛了十個小時,下飛機看見她,把一大盒甜品塞在她手裡,看她歡喜得哇哇大叫的樣子,開心得不得了。然後她從大挎包裡,神奇地掏出一包臘雞腿……知道我在歐洲吃不上,惦記,她就揣上食物來接機,讓我落地就能吃到這一口。那天我們兩個坐在出租車裡,在機場高速路上,我吃雞腿,她吃甜品,一路吃回家的。我從來沒有那麼不顧形象地在出租車裡大啃雞腿,也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吃得歡快滿足。

匆匆相聚,我又回到意大利。

夏天她從北京飛來,我去米蘭機場接她,她的一個大號行李箱裡,滿滿都是帶給我的零食。那個夏天我們一起在歐洲遊蕩,在Trento的高山牧場上看牛羊,在Garda湖畔看夕陽帆影;我們一起穿上華服去聽歌劇,一起在老城小巷裡閒遊晃蕩……我們瘋狂shopping,互相為對方挑衣服,在家中把新衣扔滿一沙發,一起在穿衣鏡前臭美。我們欣賞著彼此的各種可愛,盛妝時可愛,邋遢時可愛,犯傻時也可愛。我們也不會時刻膩在一起,都是慣於獨來獨往的人,時常會需要一點自我空間,與世隔絕起來休眠。我尤其任性,躲起來不理人的時候,從不解釋。而她任何時候都理解,根本不需要解釋。她一個人去陌生城市,在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晃蕩漫遊,我也不擔心,不去介入她的自由旅途,讓她去與未知邂逅。

我們好像天然就懂得對方什麼時候需要獨處,從不去打擾。

通常都說,要好的兩個女孩子,誰如果談了戀愛,就會與另一個疏遠。

這條定律在我們之間也被打破。

她來到意大利發呆犯懶的那個夏天,白天是我們的二人世界,晚上或週末,我男友加入進來,就變成三人世界。不同的語言、種族、文化,湊成另一種有趣的搭配。時常是他開著車,載我們漫山遍野去遊玩,兩個女生要手牽手說話的時候,他在一旁做隱形人;我和男友獨處的時候,她自有她的樂趣,晃蕩到別處玩得不亦樂乎。

我們能把任何無聊的地方,變成歡脫的party;能在任何乏味的場合,突然找到津津有味的樂子,說玩就玩起來。而最不可思議的是,這種神奇的化學反應只發生在我們兩個相遇時,單獨分開來,我們內心的那個小孩子,會自己躲起來,不會輕易與旁人玩耍。

後來我回國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使回去,也來去匆忙。

她也工作纏身,不再有悠長假期可以飛來歐洲發一個月的呆。

忙起來可能我們好幾天都不聯繫,一找到時間,就在微信上哇啦哇啦講一通。

我們共同度過了一些飛揚跳脫的時光,也在各自經歷低谷的時候,雖相隔遙遠,卻始終以心相伴。

我告訴她,曾在旅途中,遇見過兩個老太太。

她們鬢髮都花白了,衣飾雅潔考究,同坐火車去旅行,在車廂裡,兩人拿出一本填字遊戲書,頭挨頭湊在一起琢磨,小聲討論偶或爭論,認真得可愛。做完填字遊戲,又拿出一盒點心,你一口我一口分著吃。邊吃邊討論今晚到了目的地,要去做什麼,要去哪家有名的餐廳吃飯。

我還沒有講完兩個老太太的故事,她就說,我懂。

很早以前,我們就這樣憧憬——等以後老了,不管各自有著怎樣的生活,都要做一對灑脫自由的老太太,要繼續一起去遊玩,一起去嘗試新鮮事。

這世界上,有個這樣的人,讓你一想到她,就覺得美好、安穩,覺得不孤單,這樣的幸運,甚至比在茫茫人海遭遇愛情更罕有——在擁有愛情之前,總以為,愛情是一種極致的渴求。擁有愛情之後,才發現,人生有很多角落,是連愛情也到達不了的空白。那些擁擠或空曠的時光裡,曲曲折折,卻有另一種溫醇的感情來填滿—沒有男女間複雜的慾望、責任與獨佔,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懂得與接納。

用這兩個詞來表述,仍覺得笨拙,但又似乎沒有更好的詞了。

像兩個小動物的相遇,嗅到安全的氣息,一起在原野上徜徉、追逐、奔跑,一起在風雨中抱團取暖,一起在陽光和花香裡陶醉。因為是同類,自然懂得彼此的一切;它們不爭奪不佔有,自然地敞開自我領地,彼此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