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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姐姐,後我們結婚吧

「姐姐,以後我們結婚吧。」

這句話,不知道該不該算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被人「求婚」,在我七八歲的時候。

當時我的回答是:「你這個流氓,走開!」

被罵了流氓的小傢伙,瞪著無辜的圓眼睛,委屈得很。

她那年四五歲,紮著小辮子,整天追在我屁股後頭,什麼都是「姐姐說,姐姐說……」

那時候家裡大人在討論姑媽的相親大事,結婚這個詞,高頻率地出現在爺爺奶奶家的飯桌上。我在那個年齡已經明白了結婚是男女之間的事,是一件說起來會害羞的事。可她還弄不懂,大概只覺得,兩個人很好很好了,就要結婚。於是那天,她抱著她最喜歡的布娃娃,悄悄湊過來,趴到我耳邊,提出這個要求。

我面紅耳赤,大為憤怒,感到被自己的表妹耍了流氓。

整整一天我都很生氣,拒絕搭理她,不跟她玩。

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可憐兮兮地跟在我後面,想討好,又不敢,引來奶奶抱不平地責問我,為什麼不和妹妹玩。我氣鼓鼓不說,不好意思說,覺得太丟臉了。直到我媽都看不下去了,問到底為什麼和妹妹生氣,我才悄悄告訴了她,「妹妹說要和我結婚!」我媽嘴巴大張,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之後笑得眼淚汪汪的。

很多很多年之後,這個曾經說要和我結婚的小姑娘長大了,嫁給了一個英俊溫和的男人。

在她的婚禮上,我低調地坐在親友席,笑盈盈地陪著長輩寒暄,儘管心裡很不是滋味,看著滿眼的玫瑰花,看著紅地毯,還是有點不能相信——我最疼愛的小丫頭要嫁人了,要被一個男人拐走了。

婚禮進行曲響起了,鮮花拱門後,新郎新娘手挽手出現了。

新娘子眉目如畫,明媚照人,披著雪白的長婚紗,拿著捧花,優雅地一步步走來。

我真想按下這個畫面的暫停鍵,等等,等等,我要多看一會兒……可是紅毯上的新娘子,你在看哪裡呢,這傢伙怎麼挽著新郎,走著紅毯,眼睛滴溜轉,在往賓客席上瞟?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見我了。

輕抿著一絲端莊微笑的新娘,突然咧了咧嘴,笑嘻嘻做了個鬼臉。

誰見過走紅毯時做鬼臉的新娘子。

後來這傢伙說,她一走上紅毯就在找我,看到我時,一高興就忘了端莊。

於是我原諒了她嫁給別人這件不地道的事兒,看著他們交換戒指,我還灑下了百感交集的眼淚。從她身旁那個男人以大學同學的身份出現時起,我就知道,從此以後與她最親密無間的那個人就不是我了。

他們經歷了美好而不易的戀情,終成眷屬。

在他們剛剛相戀時,家裡人還不知道,她讓我第一個見到了她的男朋友。

婚禮上風度翩翩的新郎,那年還是個稚氣的大男生。

戀愛真是個好東西,讓這個好多年不肯穿裙子的假小子終於變回了嬌俏的妹子。

她小我三歲,第一次從醫院被抱回家,就奪去了我在全家人眼中唯一焦點的位置,以往老是圍著我轉的奶奶,居然只顧抱著這個奶娃娃,不理我了。我一直清楚記得那個晚上,對奶奶懷抱裡那一坨軟乎乎的小東西的憤怒。

這憤怒似乎持續了一段時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我接受了這個傢伙,開始喜歡她,願意抱她,逗她玩,和她分享食物、玩具、家人的愛……我們雖然是表姐妹,卻在爺爺奶奶家一起度過了童年的最初時光,像親姐妹一樣長大。

夏天,我們一起在竹涼床上睡午覺,再熱的天,也要你挨著我,我抱著你。她睡覺從來不老實,像是一條小八爪魚變的,睡著睡著就雙手雙腳摟住我,推開了又翻過來,把我擠到床角落,說什麼也要摟住。晚上睡覺前,總要纏著我講故事,隨便我怎麼胡編亂說,她也認認真真地聽,聽著聽著就呼呼地睡著了;第二天醒來還躺在床上,翻個身,小圓臉湊上來:「姐姐,那個金魚公主後來呢?」

我迷迷糊糊早不記得前一晚編過什麼金魚青蛙烏龜了,撓撓頭,只好重新又編一個。

那是她最乖的時候,軟軟嗲嗲的,又不愛哭,整天笑瞇瞇。

給糖就吃糖,給玩具就玩,不給就呆呆睜著圓眼睛,困惑地看著你。

慢慢開始淘氣,開始跟我吵吵鬧鬧。

每次我生氣起來,說不要你了,你不是我妹妹。她就撇著嘴跑開,也不哭,也不理我,自己一個人玩,玩一會兒忍不住了,又到我面前轉來轉去,故意吸引我注意她,逗我和她說話。只要我稍微理她一下,她就毫不矜持地撲上來,滿口甜言蜜語地說,姐姐我錯了,姐姐我最喜歡你了。

長大一點之後,她被姑媽姑父領回去,離開了爺爺奶奶家,只在週末和寒暑假才回來。

我們剛被分開的時候,都很傷心。

每次她跟她爸媽離開,奶奶帶著我去車站送,她趴在車窗上,大聲喊奶奶,喊姐姐,眼淚汪汪地喊得滿車滿街的人都聽見,車都開遠了,還使勁擰著小身子往回看。

那時候我們最期盼過寒暑假,放寒暑假就能一起回爺爺奶奶家,在大院子裡撒歡,打進打出一起瘋,滾在床上一起摟著看電視,一起睡覺,一起做作業。

她讀小學時,最頭痛寒假作業佈置的作文,央求我幫她寫。我大筆一揮,一口氣把五篇都洋洋灑灑寫好了。結果因為寫得太好,被老師表揚,露了餡兒,兩個人都被家裡一頓好罵。

爺爺奶奶家後面的學校正在施工修新樓,工地堆了很多沙,我們跟著一群鄰家男孩子,也偷偷摸摸去挖沙坑,堆沙子玩。總是穿著乾淨漂亮的衣裳出門,滾成兩個泥猴子回家。有一回她踩進了幾個男孩埋的沙坑陷阱,崴疼了腳,男孩們哈哈大笑。我看到她被欺負,大怒,二話不說抄起沙坑裡的磚頭,朝男孩們腦袋上就扔。男孩們鬼哭狼嚎地跑了,我還殺氣騰騰拎著磚頭在後面追……這事也不知道被誰告了狀,回家我就挨了老媽一頓板子,邊打邊被問錯了沒有。我死強著不認,心裡充滿了一股英雄氣概,誰讓那幾個熊孩子欺負我妹妹。

大概是她讀小學三年級時,被剪成了假小子的短髮。

從此開始了她好多年都不肯穿裙子的假小子歷史。

姑父帶我們去山上春遊,野炊,捉象鼻蟲,養金龜子。

我們為了誰放跑了誰的金龜子這樣的小事,吵來吵去,賭氣互不理睬。回到家她搶先看到新煮出來的甜玉米,就立刻忘了之前的吵架,抓起兩個燙呼呼的玉米,一個給我,一個自己啃,兩個人又興高采烈起來。每次有好吃的,她總會機靈地第一個發現,拿在手裡左右為難比較半天,還是會把大個兒的給我,然後湊上來賊兮兮地笑著說,我要咬一口你的!

暑假裡,電視台總會放好看的香港電視劇,武俠片。

我們一起每晚追看,一起討論劇情,多半是我喜歡哪個人物,她就喜歡哪個人物,偶爾有不同愛好,她想支持另一個人物,被我一頓說,立馬就放棄立場,堅決保持一致。看到劇情悲慘處,兩個人靠在一起傷心;看得激動了,睡不著,大半夜用悄悄話的音量,湊在耳邊討論劇情。稍微一高聲,睡在隔壁的奶奶聽到了,就迷迷糊糊罵一句,還在說話,快睡覺!我們趕緊縮頭,互相噓,屏息靜氣等到奶奶睡著,又嘰嘰嘰嘰開始講……

每天吃過晚飯,我們就飛快地衝去洗澡,洗得香噴噴,乾乾淨淨,才能滾在床上舒服地吹著涼風看電視。為了不耽誤看電視的時間,我們兩個總是一起洗澡,邊洗邊玩邊聊天,豎著耳朵聽電視的動靜,一定要聽到電視劇開始的音樂響起,才飛快擦乾穿上衣服衝出來,不然誰催也不理,嘻嘻哈哈在浴室裡也能玩半天。

一個個暑假就這麼沒心沒肺地過去,我們一起追看了《警花出更》《玉面飛狐》《大時代》……看著看著,我們漸漸長大,討論電視劇情,從誰是壞人,誰的武功最高,到討論起男女間誰愛誰,誰和誰更般配。基本上都是我向她灌輸這些情情愛愛的不健康思想,她十二三歲時,仍然是個半懵懂的假小子,和我多情善感的早熟截然相反。

我喜歡了同桌的男生,我開始收到小男生們的情書,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同她分享。

她眨巴著大眼睛,像小時候聽我講故事一樣,努力理解「大人們的複雜世界」。

她白紙一樣的單純著,假小子一樣的大大咧咧著,直到在大學裡才被我未來的妹夫拐跑。

幾乎我青春時代全部的小秘密,她都知道。

過了好多年,我都已經忘記,她還偶爾記起,問起來讓我一愣一愣的。

我讀高中時,她讀初中,一起面對升學考試壓力,一起寫信訴苦。

我寫的信,滿篇青春文藝風。

她寫的信,滿篇不著調的二。

那些信至今都還保存著,現在若再打開,簡直不忍直視。

後來我們各自畢業工作,各自有了忙碌瑣碎的生活。

然後有了網絡,有了QQ、微博、微信,我們從朋友圈和微博裡看到對方的生活。

她結婚生子,我遠赴異國。

第一次回國的時候,我們又和小時候一樣,關在奶奶家的一個小房間裡,鎖上門,盤腿坐在地板上,我給她講異國的趣事,講我戲劇般的愛情,那時候我在異國邂逅的情事還是一個小秘密,沒有家人知道,只願意告訴她。她已經嫁人,過著安穩平靜的生活,聽到我說,我決定了要去異國他鄉生活,她久久地不說話,望著我,然後靠過來擁抱我。

偶爾的每一次回國,都很匆忙,和家人相聚的時日並不多。

無論多匆忙,我們總會避開熱鬧的一大家子,悄悄私會,說一些只有在彼此面前才說的話。

上一次回國,離開家時,我謝絕家人送我去機場,不想面對離別的場面。

臨到去機場的那天早上,她突然打來電話,說一定要來送我。

她匆匆趕來酒店,我們一起在酒店餐廳吃早飯,只有半個小時,許多話無從開頭,也似乎不必多說,無非是牽掛,是珍重,是將惦念在心底放好,帶著微笑,目送彼此前行。

截然不同的生活裡,我們都已獨當一面,都在各自的生活中冷暖自知。

現在的她,已經是一個母親,是一個溫暖而安然的女子。

她的兒子小土豆出生的那天,我打電話回去,緊張地撥號兩次撥錯。

電話接通,那邊一片熱鬧笑聲,家人樂呵呵說著母子平安的喜訊。直到她接過電話,聽到了她疲憊而平靜的笑聲,我心裡終於踏實下來,眼眶微微發熱。

想起她現在守著小土豆,萬事安足。

而上一個夏天,她來了歐洲旅行,來意大利看我,誰都不知道小土豆會這麼快到來。

我們手挽手在Garda湖邊散步,在城中石板路上拍自戀又搞怪的照片,臉貼臉,頭挨頭,像兩個小女生。看著她在前面蹦蹦跳跳走路,我時不時恍惚,想起小時候在爺爺奶奶家外面的小路上,也是這樣蹦跳著,嬉笑著……時光變了,地方變了,連我們的容貌都改變了這許多,而我的小姑娘還是那個小姑娘。

她永遠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永遠笑起來古靈精怪透著壞。

當四歲的她,對七歲的我說,姐姐,以後我們結婚吧。

她一定是想,兩個人喜歡對方,喜歡到不想分開,就要結婚在一起。

那時候我們不知道未來會分開,會走向不一樣的生活,會天各一方;也會有各自的伴侶,各自的家。我們不會結婚,不會生活在一起,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最親密的人,共有一種血脈,共有一段生命,是從同一株根繫上生長出的花,無論開在什麼樣的地方,開出什麼樣的顏色,都有一種深植入大地的牽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的小姑娘,在心中的某個地方,我們一直手牽著手,同逛人生遊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