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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想和你做好朋友

五六歲時,生在內陸城市的我,還沒有見過大海,以為海水和畫上一樣,是藍色水彩筆那樣的顏色。媽媽出差去青島,給我帶回來一瓶海水,裝在小玻璃瓶裡,我才知道海水也是透明的。

千里迢迢,媽媽得有多小心,多仔細,才能把這一小瓶海水放在我手心裡。

可是在我接過瓶子的那一瞬,就不小心把它摔在地上,海水全灑了。

那一刻媽媽很是失落和惋惜。

她也許已經不記得這件事了。

我也一直沒有對她說過,不必為這瓶海水感到惋惜,因為她已經帶給我這輩子第一件浪漫的禮物,帶給我最初的,對遠方的嚮往,對廣闊世界的憧憬。

海之深藍,如同一個無窮無盡、無拘無束、無所畏懼、自由而深邃的夢想。

一小瓶海水、一張歐洲城堡的明信片、一段《尼爾斯騎鵝旅行記》的童話故事……媽媽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將她天性中的浪漫情懷帶給年幼的我。

每一位賢惠的母親,也都曾經是滿懷浪漫夢想的女孩,但後來她們漸漸放下了夢想,專心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她們全部的夢想,變成了家庭和兒女。

如果很多年後,女兒問起,媽媽,你的夢想是什麼?

也許很多母親都會害羞,會不好意思再提起那麼遙遠的東西。

當我這樣問媽媽時,她笑了很久才說,年輕的時候,我的夢想是寫一本書。

寫書,當作家,是她的夢想。

讀書和旅行,去看各種各樣的風景,是她的愛好。

但除了早些年工作出差,她很少真正輕鬆地去旅行。

很小的時候,媽媽給我講睡前故事,講著講著就迷迷糊糊講成了孫悟空大戰警察。

多年之後,那個聽到這裡立刻搖醒她追問下文的小孩,寫了一本本的書,在自己筆下的故事裡演繹不同的悲歡喜樂。

而最早給我講故事的人,讓我愛上講故事的人,卻從未實現她的夢想。

媽媽至今也沒寫過一個屬於她的故事。

她做了一輩子和案頭文件打交道的工作,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枯燥瑣碎乏味忙碌——我打趣她說,全世界最不討人喜歡的工作,就是辦公室主任。

大概十之八九的公司裡,辦公室主任都是個不討喜的角色,上承老闆臉色,下承員工怨氣。而她的人緣,卻好到不可思議,這一點我十分佩服她。

這份工作她做得極其出色,儘管在我看來,這實在不是一份令人愉悅的工作。

她很少抱怨工作的繁重壓力,唯一抱怨過的就是,辦公行文的瑣碎乾枯,久而久之磨去了她對文字的感覺,讓她寫不出有感情、有熱度的文字了。

失去好文筆,對她來說,是這樣大的損失,是一輩子耿耿於懷的不甘。

她是真的愛著寫作。

寫作這件事,和戀愛一樣,確實要情動於心,才能有所抒發。

生活使她乾涸的不是文筆,其實是那一份內心的情懷。她沒有意識到,情懷是土壤,不是水分。一杯水擱久了會蒸發消失,土壤存在於此,即使乾裂了,一旦雨水澆下,春風吹過,有牛羊來到,會再甦醒,仍是芬芳鮮美的土壤。她將近六十歲的時候,依然內心柔軟敏感,會和路遇的流浪小狗說話,問它是不是餓了,給它找食物;會觀察鳥兒們打架,心疼打輸了受傷的鳥兒,氣呼呼地跟我說,原來鳥兒打架那麼心狠,比野獸還狠;她知道花園裡哪一樹花快開了,哪一枝花謝了。那些年每當她和我聊天,絮絮說這些閒事,花兒鳥兒的,我往往心不在焉。那時候我二十歲出頭,正在急於證明自己的年紀,整天匆匆忙忙,我很少有心靜下來聽她講一支花開的時候。卻始終記得有一次,我回家看見窗台上多了一小盆海棠,開得風情綽約。我以為是她找回來的。她卻淡淡說,是你爸路過花市,看到這盆海棠好看,他喜歡,就買回來養了。我聽得很驚奇,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爸爸這種只會看著電視裡戰爭片熱血沸騰的糙漢子,居然也有這份溫柔心思了。

媽媽一直說爸爸不浪漫,沒情調,但是他在她身邊一輩子慢慢過下來,也會為一盆海棠心動駐足了。

何嘗不是她的情懷,鑽進了他心裡去。

情懷還在,寫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鼓勵她拿起筆,開始寫。

她說她不知道從哪裡寫起,有什麼可寫。

於是那一年的年假,我帶她去桂林陽朔,只有我們母女倆,把老爸扔在家裡。

老爸也不吃醋,笑瞇瞇支持她出去玩,說下次換我就行了。

我讓她帶上本子,從路上的遊記寫起,最簡單的寫作起點。

她聽話認真得像個小學生,真的在車上,在飛機上,就開始想著點點滴滴怎麼描寫記述。

此後住進酒店,每晚入睡前,她都抱著本子靠著枕頭,拿支筆認認真真寫她的遊記。

寫好給我看,讓我給她修改,提意見。我改了一兩句後,突然覺得這不對,這麼一改,就帶上了雕飾。

我是熟手,文字從我手中出來,排列組合都是熟手的架勢。她的文字,也許不可能比我的精細圓熟,但一定比我的天然質樸,這多麼可貴。

於是我堅決不再給她改作文,叫她鼓足自信,按自己的心意隨便寫。寫完我只是看,不斷給她表揚鼓勵。事實上,她的文字真是溫柔可愛。

小時候她教我寫作文,也是這樣,不肯給我改,要我每個字都發於內心。

在陽朔的日子裡,我們像兩個大女生,到處拍照,互拍自拍,自戀又搞怪。看看風景,吃吃喝喝,兩個饞嘴貓整天都在尋覓美食,吃到了一碗好吃的米粉,玩回來再累也專門跑去再吃一碗。我們也吵架拌嘴,還冷戰,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氣鼓鼓地在街上並肩走,走著走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和好了。西街上那些或靡靡或文藝的小咖啡館,小酒吧,她也很習慣,自己拿一本書,整個午後消磨在咖啡香和露台下的流水聲裡。入夜我們一起在酒吧的迷離燈光下看紅男綠女,聽歌手彈唱。酒吧老闆調了一杯雞尾酒送給她,讚美她優雅。她端莊地道謝。

白天我們去鄉間田壟,划船,徒步,騎單車。

鄉間小路兩邊開滿了橙花,香滿了一路,單車輕盈掠過,遠處炊煙裊裊。

她在前,我在後,我哼唱起《南海姑娘》,她笑瞇瞇回頭說一句:唱跑調了。

就這樣,我帶她旅行,她什麼也不用管,背著手跟著我走就行了。

就像小時候,不管多遠的路途,我只管牽著她的手,背上自己漂亮的小背包,戴上小墨鏡,蹦蹦躂躂,就隨著她走過了那些名山大川。

五歲,七歲,九歲……一年年的暑假、寒假,都會跟著媽媽去旅行。

她帶我,乘船沿長江三峽順流而下,在繁星密佈的夏夜天空下,站在船頭,她輕盈的藍色格紋裙子被風吹著,我仍記得,那時江水的滔滔,那時風裡的芬芳,那時她光滑皮膚上的清涼。

我們一起想像夜色中掠過的山峰,像什麼動物,有什麼傳說。

多年之後,那個牽著她溫暖的手,依偎著她站在船頭的小女孩,開始獨自旅行,向著未知的遠方,向著海洋,越走越遠,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

在巴塞羅那的港口,在瑞士的雪山,在布拉格的大橋,在威尼斯的舞會,在柏林的歌劇院,在奧地利的城堡,在萊比錫的教堂燭光下,在維羅納晚禱的鐘聲裡……她翻看我拍的照片,聽我講異國他鄉的故事。她總是一邊牽掛,一邊驕傲;一邊嘮叨,一邊自豪。那些很好的時光,很好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美好,不同時空的不同人生,我看著,媽媽就覺得像她自己也看見了一樣;我經歷著,就像她也經歷了一樣。

當我遠離故鄉,遠離父母,在自己的這條路上,獨自為夢想前行的時候,似乎也離媽媽的生活越來越遠。

我們過著兩種生活,兩種不同觀念下的不同人生。

母女是最親密的兩個人,常常,也是鬥爭最激烈的兩個人。

有多少母親,總想在女兒身上實現自己的寄托,修復自己人生中的遺憾和不完美。

就會有多少女兒,總要去反抗被複製和修改,要去捍衛自我和獨立。

於是這場戰爭無休無止。

母女之間的戰爭,貫穿了許多女孩子的青春,直到女孩變成女人,變成妻子和母親,這種無奈的戰爭似乎才得到和解。

甚至有些人,終生無法和解。

我和媽媽之間,愛與被愛的對抗,從我十幾歲開始醞釀,漸漸隨著我的獨立,這對抗也越發激烈,終於在我決意遠赴歐洲時,到達對抗的巔峰。

我是野馬一樣桀驁的性子,頭也不回,朝自己認定的路上飛奔。

媽媽卻想做個好牧人,拼盡全力,在後面想勒住我的韁繩。

她害怕這匹烈馬跑得太遠太累,迷失回家的方向。

媽媽總是覺得她不知道我在外面過得怎麼樣,冷暖寒暑,陰晴圓缺,都經歷了些什麼。

即使你的生活,在所有人眼裡都鮮花著錦,即使再多人艷羨,這世上有一個人,還是會覺得這都不夠好,總是覺得你在受苦受累——這個人就是母親。

小的時候,她教我堅強,不抱怨,不訴苦。

後來她常常近乎央求地要求我:「有什麼事就跟媽媽說一說吧。」

在那個很冷的冬天,據說是歐洲一百年來最冷的冬天,我獨自在歐洲。

那個時候我和媽媽的對抗,正在激烈時。

一天午後,我坐在落地窗後,對著外面白茫茫的雪景,突然很想告訴她,這裡下大雪了,很漂亮。用skype打通她的電話,很多年沒有煲過電話粥的我們,也或許從來沒有過吧,我竟不記得了……那一天,卻隔著兩個大洲,煲了一個多小時。

那天她溫柔平和極了,反常的,沒有說一句責備勸誡的話。

這麼多年來,或許那是我第一次向她求援,自己並沒意識到,以為只想跟她說聲,下雪了。

在那個疲憊到臨界點的時刻,無意識地,我向她伸出了手,渴望得到她的溫暖。

也是在那一天,她明白了,不是只有勒緊韁繩才能保護她的小馬駒,而是只需這一句,「沒關係,媽媽在這裡」——就足以替孩子抵擋哪怕來自全世界的寒意。

持續將近十年的,母女間隱形不可見的戰爭,在那天結束了。

我們不再對抗。

當她拚命拉緊韁繩,我拚命掙扎,只想擺脫和遠離。

當她放開手,我轉身走向她,伸手牽住她,帶著她一起自在奔跑。

次年的母親節,我遠在意大利,請朋友幫我訂了花,送上門。

她收到花後,寫了一封長長的郵件給我。

她說:女兒,你替我實現了夢想,你是我的驕傲。

我回答——

我才不要去替你實現夢想呢。

夢想要憑自己去實現才稱得上是夢想。

我不想只是替你看世界,我想帶你一起走,讓你自己來看這世界的多姿多彩。

我鼓勵她拿起筆,書寫自己的文字,自己的故事,一步步走近她的願望。

當我還是一個不知道海水是什麼味道的小丫頭時,她帶回海水給我嘗,帶回遠方和廣闊,令我嚮往,令我有勇氣去追尋,去將夢想一個個安置進真實的生活。

現在她六十歲了,在我眼裡,她不是一個從此在家頤養天年,整日念叨著「常回家看看」的老太太。在我眼中,她依然是那個站在船頭夜風中,裙袂與髮梢一起飛揚的美麗女子。

我做了很多年她的女兒,現在我的年齡和她變成我媽媽的時候相近了。

我想我們終於可以做一對能彼此理解,能以心靈開放溝通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