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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浪者的歌謠

火車駛過東歐寂靜蕭索的山村。

天際線下灰黃山巖,河流靜緩,遠處破敗了不知多少年的城堡,尖頂上有著積雪。

眼前從未見過的景色,卻太熟悉,像遊子踏上歸途……真的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嗎,我貪婪地看著車窗外飛掠的一切,臉貼上冰冷車窗,鐵軌旁積雪漸深。我的呼吸,被莫名的歸鄉的哀傷攥住,有一種奇特又熟悉的情緒在胸口翻湧,真真切切像是遊子歸鄉,近鄉情怯。

這個冬天的午後,我是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

黃昏時火車到站,我走過布拉格火車站古老的穹頂和彩窗,推開沉重的長門,走入布拉格的冬日。

長長大大的灰呢斗篷擋住了冬日寒風,並不覺得冷,我壓低黑呢帽,擋住疲憊的臉,拖著行李箱去找taxi,一抬眼,夕陽下的金色布拉格,猝不及防地將濃郁暖色注入心臟,那天空,那雲霞,遠處山廓與魔幻電影畫面般的城市,層層疊疊鋪展向天際的建築尖頂,華美得讓一切陰鬱無所遁形。

我如夢初醒,這裡是布拉格。

出租車穿過街巷,看過了那麼多美麗的歐洲城市,初見布拉格,我的眼睛不夠用,不停撞入眼的異彩流光令人屏息。果然沒有人會不愛布拉格。

住進兩百多年歷史的酒店,房間鑰匙是沉甸甸的老式黃銅柄,壁爐旁的打字機也是老古董。冬夜裡窩在壁爐旁看書,寫長長的郵件,告訴某個人,我在布拉格。

郵件發過去,他的電話打進來,問布拉格是否很冷。

此刻的布拉格燈火璀璨,而我,只思念你窗後的燈光。

布拉格的冬夜飄著細雨。

我穿上大衣,戴上圍巾手套,走出酒店,沒有叫出租車。

從酒店步行到大橋是一段很美的老街,街燈把冬夜長街照得朦朧,呵氣成霜,走快一點會比較暖和。然而再冷,也會不由自主放慢腳步,走在這樣幽深的時光裡,不敢落步太急促,驚動了一扇扇繁複門窗後潛棲的精靈怎麼辦。光潤碎石路面,幾個世紀前的馬車曾經馳過,繪彩穹頂下仕女的裙幅拖過,紳士的手杖敲過。尖頂教堂的影子在夜色裡此起彼伏,古董店櫥窗的燈光亮著,黑貓躍下誰家的陽台,每一條蜿蜒幽深的小巷,都在無聲誘惑你走進去,忘卻來時去時路,不知歸處。

我迷路在離查理大橋很近的一條巷子裡,巷子太老太深,也許有精靈從石縫裡勾住了我的腳步,令我忘記了來時的目的,忘了那座橋,沿著它一直一直走,繞行在迷宮般的深巷裡,走了很長的路,在很多個路口,我停下來想,要不要就在這兒掉轉回頭,回到有溫暖壁爐的酒店喝杯酒睡覺……停下或是繼續,向左或是向右,冥冥裡一定有隻手,推你去哪個方向,總有原因,總是某處有某人某事在等待與你遇見。

不記得在第幾個路口,抬眼看見了查理大橋。

那時深夜燈火已經迷離,霧雨把橋頭高聳的尖塔與遠處城堡的隱隱廓影都裹進氤氳。

古老長橋臥在冬天寂靜的河上,在夜裡,彷彿無窮無盡延伸,要延伸到一個龍與指環,騎士與公主的對岸世界。

雕像站在橋欄兩側已經幾百年了,居高臨下,倨傲森嚴地看著塵世裡來來往往的人走過,一眼間,看過了幾百年。雨絲飄過哥特式燈柱,紛紛灑灑,像極了雪末。忍不住脫了手套,伸手去接,原來只是雨,那光照得手指頭像是透明的;縮回手向前走了一段,不信那不是雪,又脫下手套去接了一捧雨絲來看,寒意裡訝然,一團光可以溫柔如斯,溫柔到讓人忘記寒冷。

不知不覺走過了那麼長的橋,那麼寬的河,漸漸走到對岸。

岸邊棲息的水鳥成群聚攏在一起抵禦寒冷,遠看去,像是水面一片片的浮冰飄雪。

橋那一端的城,那一端的街巷,有了紙醉金迷氣象。

深夜了,微醺的人們仍聚集在餐廳酒館外,也不畏夜寒,透明布一圍,火爐一點,就在呼嘯刺骨的風裡喝起酒,唱起熱歌,吃起烤肉。捷克語的歌詞,一句我也不懂,只聽懂曲調的滄桑。

歌手們懷抱著琴,半坐半倚在廣場台階,皮靴舊得看不出顏色,厚披風斜搭了肩膀,腰帶上的銅扣在火光下閃著光,和他的眼睛一樣亮。三個歌手,一個是俏皮的少年,一個已鬢髮斑白,另一個只是低頭彈琴,彷彿全世界與他無關。

人們站在一旁聽,坐在石階上聽,匆匆路過駐足聽。

情侶相擁著聽,老人微笑著聽,小孩子騎在爸爸的肩膀上聽。

寒風裡的歌,唱了一支又一支,低沉憂傷的歌唱起來時,人們沉默傾聽;歡快激越的歌唱起來時,人們跺起腳,拍起手,跟著歌手越唱越快,掌聲也越來越快,密密如雨點,火光跳躍起舞,風裡裹起細小的霰雪,在歌聲、風和火光裡盤旋。

時間越來越晚,人群越聚越多。

歌手們舉起酒瓶,所有人一起歡呼。

花白鬢髮的歌者微笑低頭,漫不經心撥了撥弦,歎息從手指間滑落,緩緩唱起一支蒼涼的歌。人們都安靜了。

他唱得很慢,一聲聲,在講一個故事。

也許不同的人,聽出不同的情節。

我聽出綿綿而固執的思念。

「哀傷的歌。」

來自身後的聲音,低沉柔和。

我回頭,目光與一個男人微笑的眼睛相遇,穿黑長大衣的金髮男人。

歌詞是捷克語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那麼我告訴你歌詞的意思。」他的微笑中也有憂傷,「一個戰士將要遠征,他對戀人說,即使我死亡,即使軀體被埋葬在他鄉,天上的雲會把我的靈魂帶回你身旁,森林的風會把我的靈魂帶回你身旁,河裡的水會把我的靈魂帶回你身旁。」

夜色深如海。

燈光和火光交映變幻的明暗中,這個年輕男人跟著歌者低聲哼唱,直到這悠長的歌唱完。

人們鼓掌,歌者放下琴,仰脖喝酒。

我的耳邊迴盪著一句句綿綿復復的吟唱。

無論如何,我會回到你的身旁,無論多遠,我會回到你的身旁。

我轉身離開,穿出人群,獨自沿著小巷往前走。

街燈下有一家挨一家的酒館,風裡雪粒打在臉頰,轉過一條又一條巷子,走回了查理大橋的橋頭。寒風裡,我駐足,遙望對岸綽綽燈火。

你不在別處,你在彼岸。

我不在別處,我在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