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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

萬荷堂堂主

「你來了?好,好,我派司機來接你。」黃永玉先生的語氣是高興的。

上一次到北京,已是六七年前的事。現在機場是新的,很有氣派。街道兩旁的大廈和商店林立,比以前多。黃先生住的「萬荷堂」離市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車子約好在下午兩點,我剛吃過午餐,上車就睡。

一醒來已經到達,簡直不敢相信在茫茫的農地上有座那麼大的古堡式的建築,經過的人還以為是什麼電視片集搭的外景呢。

車子進入一城門。只聽到一陣犬吠,接著就是幾條大狗想往我身上撲來,但給黃先生喝了下去。

「地方到底有多大?」是我第一個問題。

黃先生笑著:「不多,一百畝。」

我想中國畫家之中,除了張大千在巴西的田園之外,就是黃永玉先生擁有最大的一塊地了。

「先帶你四處走走。」黃先生說。

入眼的是一片長方形的池塘。現在晚春,荷葉枯乾。種上一萬株荷花絕對不是問題,十萬也種得下。若在夏天盛開,當然是奇景。

圍繞著荷池的是很多間建築,都是二層樓的客房,裡面擺設著黃先生自己設計的傢俬和他一生在外國收集的藝術品。

「我說過,你要是來住,就給你一間。」他笑著說:「到了荷花開的時候,請歌舞團在台上表演,你可以從閣樓觀賞。」

沒經歷過,只有靠想像。黃先生一定會約好他的老友,一家人住一間,效古人之風雅。

「我最想看你的畫室。」我說。

「這邊,這邊。」黃先生指著,門上的橫額寫著「老子居」。好一間「我的畫室。」奇大無比,鐵板入牆,讓磁石吸著宣紙邊緣,畫巨大的作品。桌子上的畫筆和顏色零亂擺著,要些什麼,只有黃先生一個才找得到。

「今天早上畫了兩幅,還沒題字。」黃先生說完拿起毛筆。

整張畫上一下子題滿了跋,題跋是中國畫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但從來未見過一位畫家像黃先生那麼愛題跋的。他的跋就像詩人的短章,或是一篇很精簡的散文,也是他的語錄。時常很有哲學味道,多數詼諧幽默,坦蕩胸襟。意味深長的有:「世上寫歷史的永遠是兩個人:秦始皇寫一部,孟姜女寫一部。」或者輕鬆地說:「鄭板橋提倡難得糊塗。其實,真糊塗是天生的,學也學不會。假裝的糊塗卻是很費神,還不如別學為好。」

犀利的是,跋在畫的空白處一下筆揮之,隨想隨寫,不打稿,也不修改,寫到最後剛剛好填滿。不鬆懈,也不過密。最重要的是沒有破壞整張畫的構圖,只增加神采,是「胸有成竹」這四個字的活生生例子。

惹禍的貓頭鷹就不必題跋了。他說過:「我一生從不相信權力,只相信智慧。」

在一九五三年他和齊白石合拍過一張照片,老人身旁那位大眼睛的少年一看就知道是位聰明絕頂的人物。黃先生是位生存者,在任何逆境之下都能優哉游哉地生存下去。「文革」難不了他。主人輕描淡寫地說:「我的八字好。」

何止天生?後來的努力也可以從他畫的白描樹籐見到。那種複雜錯綜的線條一根搭一根,比神經線還要精密,又看不出任何的敗筆,要下多少功夫才能完成!

我們在客廳坐下,湘西來的姑娘捧上茶來。我問她:「這麼大的地方,要用多少人?」

「就是我們四五個人。」她回答:「還有十幾條狗。有人進來先要過狗這一關,然後……」

黃先生從門後拿出一根木棒,要我試試它的重量,木棍雙頭鑲著銅,棒心填滿鐵沙,重得不得了。他示範著:「這種棍不是用來打人,是對著人家的心臟捅。」

接著他問:「你知道打架的藝術嗎?」

什麼,打架也有藝術?黃先生接著告訴我一個故事:「『文革』時期周恩來先生帶著我們一群藝術工作者到處避難,有一個出賣過我們的壞蛋專門與我們作對,我們去到哪裡他跟到哪裡,用小冊子記錄行蹤,看有什麼行差踏錯,準備把報告寫給江青。『四人幫』消除後我找上他住的旅館,見人就打。打架的藝術,是在把自己豁了出去,不怕被人打,只是打人。」

個子小小的黃先生,打起人來,也夠嗆的。

其他客人陸續來到,有黃苗子和郁風夫婦,都是老友了,他們大部分時間住澳洲兒子家裡,在那邊也看我的鬼故事,說像在床上寫得那麼輕鬆,我很想解釋是挨夜逐個字寫的,但也只笑著不開口。

接著來的還有作家李輝先生夫婦,六個人一塊吃黃先生燒的湘西菜,喝他設計酒壺的「鬼酒」牌白酒,樂融融。想起了有一回帶了蘇美璐去黃先生香港的畫室,可惜這一回少了她。

「荷花開的時候你再來。」臨走時黃先生叮嚀。

我打定主意,不但去北京,還要跟他去他的家鄉湘西鳳凰縣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