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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與被幸福的

2503年,一個嬰兒養育室裡。護士們在地板上擺了一堆圖書和鮮花,然後把一群長得一模一樣的、8個月大的嬰兒放到了地板上。嬰兒們看到圖書和鮮花,飛快地爬過去,拿起來玩耍。這時候,長官一聲令下,護士長啟動電路裝置,一時間,刺耳的警報響起,地板被通上了電,觸電的嬰兒們在痛苦中痙攣並尖叫不已。過了一會兒,護士長關上了電閘。

「這樣的試驗大約重複200次左右,」長官微笑著對參觀者說,「這些孩子們就會對圖書和花朵形成本能的憎恨,他們的條件反射就這樣被限定了。」

「限定」,大約是《勇敢新世界》一書中的最關鍵詞彙。在阿爾多斯·赫胥黎筆下的那個美好盛世裡,人從受精開始就被「限定」了。精子和卵子在試管裡被調製好,不健康的胚胎被「限定」出局,健康胎兒在孵化器裡長大。然後從嬰兒養育室開始,孩子們一路被「限定」得厭惡書籍和自然、厭惡獨處、厭惡家庭、厭惡宗教和藝術,同時被「限定」得熱愛集體、熱愛消費、熱愛濫交。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被限定的方式都一樣。美好新世界裡,人類被分成了五級,Alpha、Beta、Gamma、Delta以及Epsilon——Alpha被限定得聰明漂亮,而Gamma以下的人不但被限定得矮小愚鈍,還批量生產。不過沒關係,雖然在那個世界裡人有等級貴賤,但是他們都一樣幸福——因為無論哪個等級,其接受的「睡夢教育」都會告訴他,他所在的等級最美好最幸運。

這樣的世界,有什麼問題嗎?

美好新世界的首長穆斯塔法,這樣問質疑者「野人」約翰。

有什麼人類跋山涉水追求了幾千年的東西,新世界裡沒有呢?經濟發展?新世界裡如此富足,上至Alphas下至Epsilons,人們不愁吃穿。健康?生物學家們早就把人類限定得不再有疾病。青春?這裡人們青春永駐,直到突然死亡。美女帥哥的青睞?這個更不用擔心,因為新世界裡「每個人都屬於他人」,濫交是最大的美德,你要是長期只跟一個美女上床,會成為該世界裡駭人的醜聞。

不錯,這個世界裡沒有藝術、詩歌、撕心裂肺的愛情、沒有畢加索或者莎士比亞,但是,當你每天都幸福得暈眩時,為什麼還會需要畢加索或者莎士比亞?文學藝術往往是為了表達衝突超越痛苦,那麼,在一個衝突和痛苦根本不存在的世界裡,文學藝術也就變成了社會的闌尾。更不要說「愛情」,那簡直是高速公路上突然蹦出來的一頭羚羊,如此危險,通通地,限定了之。

所以,這樣的世界,有什麼問題嗎?

柏拉圖估計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因為新世界裡政治家和科學家就是智慧非凡的哲學王。老子估計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在這個桃花源裡被充分實施。希特勒更是會欣喜若狂,因為將人類的未來當做一個巨大的生物工程來建設,簡直是他的畢生追求。還有斯大林,蕩漾在新世界人們臉上的微笑,與沉浸在豐收喜悅裡的社會主義農民如出一轍,而新世界的「睡夢教育」,簡直可以說是對蘇式灌輸教育赤裸裸的抄襲。所有那些信奉「精英治國」、信奉「穩定高於一切」、信奉「老百姓無非就是關心吃飽穿暖」的人,都會是「美好新世界」的熱情粉絲。

這個新世界如此美好,它只有一個小小的缺陷——在那裡,幸福的人們全都是「被幸福」的。

就是說,在那裡,人們的幸福是政治家和科學家嘔心瀝血的科研成果,與每個個體自己的創造力、情感體驗能力、審美能力都毫無關係。民眾只需像兒童那樣,繫上圍兜,張口吞下哲學王或者先鋒隊一勺一勺送過來的食物,就乘坐直升電梯抵達了極樂世界。而精英們為了民眾,製作食物既考慮營養,又考慮消化,可以說是殫精竭慮。有如此鞠躬盡瘁的統治者,民眾的個體自由意志完全是多此一舉。如果說奧威爾的《一九八四》裡,人們為失去自由而痛苦,那麼赫胥黎的《勇敢新世界》裡,人們則為擺脫了自由的重負而狂喜。真的,如果政治家科學家給民眾帶來如此豐盛的快樂,民眾何必要自己去鬥爭?就像如果你可以從父親那裡繼承一大筆遺產,何必要自己去辛苦掙錢?除非——

你認為得到的過程比得到本身更有意義。除非你不識抬舉地認為,通過個體努力去爭取幸福比「被幸福」更體現生命的價值。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在一切精英治國觀裡讀到的是對生命的藐視。當統治者的恩賜被視為民眾幸福的源泉時,統治者越高大,民眾就越渺小。對有些人來說,幸福如此簡單,無非是對著送過來的湯勺不斷張嘴,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它如此複雜,需要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由於運氣和能力,也許耕耘未必能帶來收穫,但是恩賜來的幸福和捕獵來的痛苦之間,你選什麼呢?在幸福藥丸索馬和跌宕起伏的莎士比亞之間,野人約翰選擇了莎士比亞。但是當然,對於美好新世界裡的絕大多數人,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他們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利,無處不在的幸福不由分說,一把把他們給罩住,他們只能躺在幸福的牙縫裡,被咀嚼,然後變成一堆殘渣,被氣勢磅礡地給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