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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戰

以前看過一個段子,說中國人愛走捷徑:因為懶得鍛煉身體,所以特別推崇各種補品;因為不願承受經營勞作之苦,所以好賭;因為嫌戀愛麻煩,所以嫖客文化十分興盛……這話也許以偏概全,但有其閃光之處。近日觀察各式網絡論戰,又想起這段話,原因是我發現,很多人在公共領域中辯論也愛走捷徑,這個捷徑就是——貼標籤。

「你為什麼總是說美國好話?帶路黨!滾去舔你美國主子的腳丫子吧!」「你竟然認為這事政府沒有做錯?你這個五毛!什麼?你從沒從政府手裡拿錢?那你就是自帶乾糧的五毛!」……放在15年前,大街上隨便拽個人問什麼是「五毛黨」,什麼是「帶路黨」,他肯定一頭霧水,今天它們卻成為網絡上的日常用語。更開放的討論空間有沒有增進公共討論的理性我不知道,但是它刺激出漢語的「創造性發展」,卻有目共睹。

對於論戰者來說,貼標籤的好處就是省去論證的辛苦:你都是從政府手裡拿錢的「五毛」了,我還有必要正視你的任何觀點嗎?或者,你都是時刻準備出賣祖國的「西奴」了,我用得著就你說的道理進行思考嗎?為什麼以及什麼樣的民主制度對於今天的中國是可欲的?這本是自由民主派需要論證的道理。什麼是真正的愛國主義?這本是民族主義者需要仔細釐清的概念。但原本可能要分十五個步驟才能論證清楚的道理,現在一個步驟就解決了:你這個××黨!

豈止時政問題上,哪怕是經濟或者科學問題,在「我們這兒」,道理之爭也往往變成「標籤戰」。對主張放任自由經濟的人而言,哪怕主張保留公立教育都可能被指責成「福利控」;對疑懼「新自由主義」的左翼來說,主張土地私有化就成了「權貴資本主義代言人」。你憑什麼否定中醫理論?這是「科學主義」!而你,竟然說中醫把脈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那你肯定是「文科傻妞」了。總之各個領域的公共論爭都有降格到「標籤戰」的危險,主張什麼的似乎都會主張出四處揪斗的紅衛兵氣概。雖然有些人試圖邊講道理邊貼標籤,但標籤往往以辭害意,令人不願聽標籤後面的道理。於是交鋒不能深入,論爭總是戛然而止。好比全中國人端個板凳,坐到電視機前準備看劉翔,起跑線上的劉翔突然站起來,走到羅伯斯身邊給他貼個標籤:「烏龜」。然後,不跑了。

以貼標籤來代替說理,或不必要地以貼標籤來強化說理,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革命「戰鬥文化」的一個遺產。在歷次黨內鬥爭中,不但各種標籤源源不斷,而且這些標籤還左右對稱,因此不管你有什麼傾向,都可被一網打盡。你不是「左傾冒險主義」?那你肯定是「右傾機會主義」。你不是「教條主義」?那你肯定是「經驗主義」。你不是「個人主義」?那你肯定是「宗派主義」……總之不管你主張什麼,你肯定都有問題,都需要改造思想,需要匍匐在唯一正確的思想面前伏法認罪。至於到底什麼是「左傾冒險主義」、什麼是「右傾機會主義」,這些概念是否經得起仔細推敲,那似乎就不重要了,標籤的意義就在於屏蔽而不是展開思考。後來隨著革命越來越深入,帽子工廠也變得越來越琳琅滿目,當然也就不足為奇。

這大約也是為什麼我們的公共生活十分貧瘠的原因之一。標籤戰傷害道理的微妙性,而道理幾乎總是微妙的。比如一個人主張土地私有化,但同時主張發展一定的社會保障體系,那麼他是「權貴資本主義代言人」還是「福利控」呢?又比如一個人認為民主制度的良性運轉的確依賴於一定的民眾素質,但他同時又認為今天中國民主化的主要障礙不是民眾素質而是利益集團,這個人算是「五毛黨」還是「帶路黨」呢?再比如一個人認為人權高於主權,但同時認為國族認同可以成為社會生活的潤滑劑,這算是「賣國賊」還是「愛國賊」?在非黑即白之外還有很多思想的灰色地帶,而這個地帶往往最考驗思想的精細,通過將他人的觀點極端化取消其意義,恰恰是公共討論中的避重就輕。

所以標籤盛行的地方,理性則易於枯萎。在將對方以及自己的思維極端化的背後,是認知上的懶惰,以及對一勞永逸式教條的渴望。我始終相信一個好的民主制度不僅僅是對民意偏好的計算,更是對公民理性乃至德性的滋養。你說我五毛,那我說你西奴。你說我西奴,我說你腦殘。你說我腦殘,我說你傻逼。當辯論陷入這樣的邏輯,標籤戰就徹底淪為罵街戰,公共領域將從海德公園演變為一個脫衣舞池。下限低的爭論者也許會贏,但爭論本身卻一敗塗地。我們常常抱怨來自權力的打壓傷害公共理性,但是傷害公共理性的何止是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