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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齋瑣談(九章)

談妒

「文人相輕」,是曹丕說的話。曹丕是皇帝、作家、文藝評論家,又是當時文壇的實際領導人,他的話自然是有很大的權威性。他並且說,這種現象是「自古而然」,可見文人之間的相輕,幾乎是一種不可動搖的規律了。但是,雖然他有這麼一說,在他以前以後,還是出了那麼多偉大的作家和作品,終於使我國有了一本厚厚的琳琅滿目的文學史。就在他的當時,建安文學也已經巍然形成了一座藝術的高峰。這說明什麼呢?只能說明文人之相輕,只是相輕而已,並不妨礙更不能消滅文學的發展。文人和文章,總是不免有可輕的地方,互相攻磨,也很難說就是嫉妒。記得一位大作家,在回憶錄中,記述了托爾斯泰對青年作家的所謂妒,並不當做惡德,而是作為美談和逸事來記述的。妒、嫉,都是女字旁,在造字的聖人看來,在女性身上,這種性質,是於茲為烈了。中國小說,寫閨閣的妒忌的很不少,《金瓶梅》寫得最淋漓盡致,可以說是生命攸關、你死我活。其實這只能表示當時婦女生存之難,並非只有女人才是這樣。據弗洛伊德學派分析,嫉妒是一種心理狀態,是人人都具有的,從兒童那裡也可以看到的。這當然是一種缺陷心理,是由於羨慕一種較高的生活,想獲得一種較好的地位,或是想得到一種較貴重的東西產生的。自己不能得到心理的補償,發現身邊的人,或站在同等位置的人先得到了,就會產生嫉妒。按照達爾文的生物學說以及遺傳學說,這種心理,本來是不足奇怪,也無可厚非的。這是生物界長期在優勝劣汰、物競天擇這一規律下生存演變,自然形成的,不分聖賢愚劣,人人都有份的一種本能。它並不像有些理學家所說的,只有別人才會有,他那裡沒有。試想:性的嫉妒,可以說是一種典型的「妒」,如果這種天生的正人君子,涉足了桃色事件,而且做了失敗者,他會沒有一點妒心,無動於衷嗎?那倒是成了心理的大缺陷了。有的理論家把嫉妒歸咎於「小農經濟」,把意識形態甚至心理現象簡單地和物質基礎聯繫起來,好像很科學。其實,「大農經濟」、資本主義經濟,也沒有把這種心理消滅。

蒲松齡是偉大的。他在一篇小說裡,借一個非常可愛的少女的口說:「幸災樂禍,人之常情,可以原諒。」幸災樂禍也是一種嫉妒。當然,這並不是一種可貴的心理,也不是不能克服的。人類社會的教育設施、道德準則,都是為了克服人的固有的缺陷,包括心理的缺陷,才建立起來並逐漸完善的。嫉妒心理的一個特徵是:它的強弱與引之發生的物象的距離成為正比。就是說,一個人發生妒心,常常是由於只看到了近處,比如家庭之間、閨閣之間、鄰居朋友之間,地位相同,或是處境相同,一旦別人較之上升,他就發生了嫉妒。如果,他增加了文化知識,把眼界放開了,或是他經歷了更多的社會磨煉,他的妒心,就會得到相應的減少與克服。人類社會的道德準則,對這種心理,是排斥的,是認為不光彩的。這樣有時也會使這種心理,變得更陰暗,發展為陰狠毒辣,驅使人去犯罪,造成不幸的事件。如果當事人的地位高,把這種心理加上偽裝,其造成的不幸局面,就會更大,影響的人,也就會更多。由嫉妒造成的大變亂,在中國歷史上,是不乏例證的。遠的不說,即如「文化大革命」,「四人幫」的所作所為,其中就有很大的嫉妒心理在作祟。他們把這種心理,加上冠冕堂皇的偽裝,稱之為「革命」,並且用一切辦法,把社會分成無數的等級、差別,結果造成社會的大動亂。革命的動力,是經濟和政治主導的、要求的,並非僅憑嫉妒心理,洩一時之憤,可以完成的。以這種缺陷心理為主導,為動力,是不能支持長久的,一定要失敗的。最不容易分辨清楚的是:少數人的野心,不逞之徒的非分之想,流氓混混兒的趁火打劫,和廣大群眾受壓迫所表現的不平和反抗。項羽看見秦始皇,大言曰:「彼可取而代之也。」猛一聽,其中好像有嫉妒的成分。另一位英雄所喊的:「帝王將相,寧有種乎?」乍一看也好像是一個人的憤憤不平,其實他們的聲音是和時代,和那一時代的廣大群眾的心相連的,所以他們能取得一時的成功。(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談才

六十年代之末,「天才」二字,絕跡於報章。那是因為從政治上考慮,自然與文學藝術無關。近年來,這兩個字提到的就多了,什麼事一多起來,也就有許多地方不大可信,也就與文學藝術關係不大了。例如神童之說,特異功能之說等等,有的是把科學趕到迷信的領地裡去,有的卻是把迷信硬拉進科學的家裡來。我在年幼時,對天才也是很羨慕的。天才是一朵花,是一種果實,一旦成熟,是很吸引人的注意的。及至老年,我的態度就有了些變化。我開始明白:無論是花朵或果實,它總是要有根的,根下總要有土壤的。沒有根和土壤的花和果,總是靠不住的吧。因此我在讀作家藝術家的傳記時,總是特別留心他們還沒有成為天才之前的那一個階段,就是他們奮發用功的階段,懸樑刺股的階段;他們追求探索,

四顧茫然的階段;然後才是他們坦途行進,收穫日豐的所謂天才階段。現在已經沒有人空談曹雪芹的天才了,因為歷史告訴人們,曹除去經歷了一劫人生,還在黃葉山村,對文稿批閱了十載,刪改了五次。也沒有人空談《水滸傳》作者的天才了,因為歷史也告訴人們,這一作者除去其他方面的修養準備,還曾經把一百零八名人物繪成圖樣,張之四壁,終日觀摩思考,才得寫出了不同性格的英雄。也沒有人空談王國維的天才了,因為他那種孜孜以求、有根有據、博大精深的治學方法,也為人所熟知了。海明威負過那麼多次致命的傷,中了那麼多的彈片,他才寫得出他那種有關生死的小說。所以我主張,在讀天才的作品之前,最好先讀讀他們的可靠的傳記。說可靠的傳記,就是真實的傳記,並非一味鼓吹天才的那種所謂傳記。天才主要是有根,而根必植在土壤之中。對文學藝術來說,這種土壤,就是生活,與人民有關的,與國家民族有關的生活。從這裡生長起來,可能成為天才,也可能成不了天才,但終會成為有用之材。如果沒有這個根底,只是從前人或國外的文字成品上,模仿一些,改裝一些,其中雖也不乏一些技巧,但終不能成為天才的。

談名

名之為害,我國古人已經談得很多,有的竟說成是「殉名」,就是因名致死,可見是很可怕的了。但是,遠名之士少,近名之士還是多。因為在一般情況下,名和利又常常聯繫在一起,與生活或者說是生計有關,這也就很難說了。習慣上,文藝工作中的名利問題,好像就更突出。餘生也晚,舊社會上海灘上文壇的事情,知道得少。我發表東西,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這兩個時期,在敵後根據地,的的確確沒有稿費一說。戰士打仗,每天只是三錢油三錢鹽,文人拿筆寫點稿子,哪裡還能給你什麼稿費?雖然沒有利,但不能說沒有名,東西發表了,總是會帶來一點好處的。不過,冷靜地回憶起來,所謂「爭名奪利」中的兩個動詞,在那個時代,是要少一些,或者清淡一些。進城以後,不分賢與不肖,就都有了這個問題,或多或少。每個人也都有不少經驗教訓,事情昭然,這裡也就不詳談了。文人好名,這是個普遍現象,我也不例外,曾屢次聲明過。有一點點虛名,受過不少實害,也曾為之發過不少牢騷。對文與名的關係,或者名與利的關係,究竟就知道得那麼詳細?體會得那麼透徹嗎?也不盡然。就感覺所得,有的人是急於求名,想在文學事業上求得發展。大多數是青年,他們有的在待業,有的雖有職業,而不甘於平凡工作的勞苦,有的考大學未被錄取,有的是殘廢。

他們把文學事業想得很簡單,以為請一個名師,讀幾本小說,訂一份雜誌,就可以了。我有時也接到這些青年人的來信,其中有不少是很樸實誠篤的人,他們確是把文章成名看做是一種生活理想,一種擺脫困難處境的出路。我讀了他們的信,常常感到心裡很沉重,甚至很難過。但如果我直言不諱,說這種想法太天真,太簡單,又恐怕掃他們的興,增加他們的痛苦。也有一種幸運兒,可以稱之為「浪得名」的人。這在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末,幾十年間,是常見的,是接二連三出現的。或以虛報產量,或以假造典型,或造謠言,或交白卷,或寫改頭換面的文章,一夜之間,就可以登名報紙,揚名宇內。自然,這種浪來之名,也容易浪去,大家記憶猶新,也就不再多說了。還有一種,就是韓愈說的「動輒得咎,名亦隨之」的名。在韓愈,他是總結經驗,並非有意投機求名。後來之士,卻以為這也是得名的一個好辦法。事先揣摩意旨,觀察氣候,寫一篇小說或報告,發人所不敢言者。其實他這樣做,也是先看準現在是政治清明,講究民主,風險不大之時。如果在階級鬥爭不斷擴大化的年代,弄不好,會戴帽充軍,他也就不一定有這般勇氣了。總之,文人之好名——其實也不只文人,是很難說也難免的,不可厚非的。只要求出之以正,靠努力得來就好了。江青不許人談名利,不過是企圖把天下的名利集結在她一人的身上。文優而仕,在我們國家,是個傳統,也算是仕途正路。雖然如什麼文聯、協會之類的官,古代並沒有,今天來說,也不上仕版,算不得什麼官,但在人們眼裡,還是和名有些關聯,和生活有些關聯。因此,有人先求文章通顯,然後轉入宦途,也就不奇怪了。戴東原曰:僕數十年來……其得於學者,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為一時之名,亦不期後世之名。凡求名之弊有二,非掊擊前人以自表襮;即依傍昔儒,以附驥尾。二者不同,而鄙吝之心同。是以君子務在聞道也。他的話,未免有點高談闊論吧!但道理還是有的。(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晨)

談諛

字典:逢迎之言曰諛,謂言人之善不實也。諛,是一向當做不好的表現的。其實,在生活之中,是很難免的。我不知道,有沒有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諛過人的人。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是有過的。主要是對小孩、病人、老年人。關於諛小孩,還有個過程。我們鄉下,有個古俗,孩子缺的人家,生下女孩,常起名「丑」。孩子長大了,常常是很漂亮的。人們在逗弄這個小孩時,也常常叫「丑閨女,丑閨女」,她的父母,並不以為怪。進入城市以後,長年居住在大雜院之中,鄰居生了一個女孩,抱了出來叫我看。我仍然按照鄉下的習慣,摸著小孩的臉蛋說:「丑閨女,丑閨女。」孩子的母親非常不高興,臉色難看極了,引起我的警惕。後來見到同院的人,抱出小孩來,我就總是說:「漂亮,這孩子真漂亮!」漂亮不漂亮,是美學問題,含義高深,因人而異,說對說錯,向來是沒有定論的。但如果涉及胖瘦問題,即近於物質基礎的問題,就要實事求是一些,不能過諛了。

有一次,有一位媽媽抱一個孩子叫我看,我當時心思沒在那上面,就隨口說:「這孩子多胖,多好玩!」孩子媽媽又不高興了,抱著孩子扭身走去。我留神一看,才發現孩子瘦成了一把骨。又是一次經驗教訓。對於病人,我見了總好說:「好多了,臉色不錯。」有的病人聽了,也不一定高興,當然也不好表示不高興,因為我並無惡意。對老年人,常常是對那些好寫詩的老年人,我總說他的詩寫得好,至於為了什麼,我在這裡就不詳細交代了。但我自信,對青年人,我很少諛。過去如此,現在仍然如此。既非諛,就是直言(其實也常常拐彎抹角,吞吞吐吐)。因此,就有人說我是好「教訓」人。當今之世,吹捧為上,「教訓」二字,可是要常常得罪人,並有時要招來禍害的。不過,我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自己也並不大願意聽別人對我的諛,尤其是青年人對我的諛。聽到這些,我常常感到慚愧不安,並深深為說這種話的人惋惜。至於極個別的,諛他人(多是老一輩)的用心,是為了叫他人投桃報李,也回敬自己一個諛,而當別人還沒有來得及這樣去做,就急急轉過身去,不高興,口出不遜,以表示自己敢於革命,想從另一途徑求得名聲的青年,我對他,就不只是惋惜了。附記:我平日寫文章,只能作一題。聽說別人能同時進行幾種創作,頗以為奇。今晨於寫作「談名」之時,居然與此篇交叉並進,系空前之舉。蓋此二題,有相通之處,本可合成一篇之故也。(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談諒

古代哲人、偉大的教育家孔子,在教人交友時特別強調一個「諒」字。孔子的教學法,很少照本宣科,他總是把他的人生經驗作為活的教材,去告訴他的弟子們,交友之道,就是其一。是否可以這樣說呢,人類社會之所以能維持下來,不斷進步,除去革命鬥爭之外,有時也是互相諒解的結果。諒,就是在判斷一個人的失誤時,能聯繫當時當地的客觀條件,加以分析。三十年代初,日本的左翼文學,曾經風起雲湧般地發展,但很快就遭到政府鎮壓,那些左翼作家,又風一般向右轉,當時稱作「轉向」。有人對此有所譏嘲。魯迅先生說:這些人忽然轉向,當然不對,但那裡——即日本——的迫害,也實在殘酷,是我們在這裡難以想像的。他的話,既有原則性,也有分析,並把仇恨引到法西斯制度上去。十年動亂,「四人幫」的法西斯行為,其手段之殘忍,用心之卑鄙,殘害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是中外歷史沒有前例的,使不少優秀的,正當有為之年的,甚至是聰明樂觀的文藝工作者自裁了。事後,有人為之悲悼,也有人對之責難,認為是「軟弱」,甚至罵之為「渾」為「叛」,「世界觀有問題」。這就很容易使人們想起,有些造反派把某人迫害致死後,還指著屍體罵他是自絕於人民,死不改悔等等,同樣是令人難以索解的奇異心理。如果死者起身睜眼問道:「你又是怎樣活過來的呢?十年中間,你的言行都那麼合乎真理正義嗎?」這當然就同樣有失於諒道了。死去的是因為活不下去,於是死去了。活著的,是因為不願意死,就活下來了。這本來都很簡單。王國維的死,有人說是因為病,有人說是因為錢(他人侵吞了他的稿費),有人說是被革命所嚇倒,有人說是殉葬清朝。最近我讀到了他的一部分書札。

在治學時,他是那樣客觀冷靜,虛懷若谷,左顧右盼,不遺毫髮。但當有人「侵犯」了一點點皇室利益,他竟變得那樣氣急敗壞,語無倫次,強詞奪理,激動萬分。他不過是一個遜位皇帝的「南書房行走」,他不重視在中外學術界的權威地位,竟念念不忘他那幾件破如意,一件上朝用的舊披肩,我確實為之大為驚異了。這樣的性格,真給他一個官兒,他能做得好嗎?現實可能的,他能做的,他不安心去做,而去追求迷戀他所不能的,近於鏡花水月的事業,並以死赴之。這是什麼道理呢?但終於想,一個人的死,常常是時代的悲劇。這一悲劇的終場,前人難以想到,後人也難以索解。他本人也是不太明白的,他只是感到沒有出路,非常痛苦,於是就跳進了昆明湖。長期積累的,耳濡目染的封建帝制餘毒,在他的心靈中,形成了一個致命的大病灶。心理的病加上生理的病,促使他死亡。他的學術是無與倫比的。我上中學的時候,就買了一本商務印的帶有圈點的《宋元劇曲史》,對他非常崇拜。現在手下又有他的《流沙墜簡》、《觀堂集林》等書,雖然看不大懂,但總想從中看出一點他治學的方法,求知的道路。對他的糊里糊塗的死亡,也就有所諒解,不忍心責難了。還有羅振玉,他是善終的。溥儀說他在大連開古董鋪,賣假古董。這可能是事實。這人也確是個學者,專門做墳墓裡的工作。且不說他在甲骨文上的研究貢獻,就是抄錄那麼多古碑,印那麼多字帖,對後人的文化生活,提供了多少方便呀!瞭解他的時代環境,處世為人,同時也瞭解他的獨特的治學之路,這也算是對人的一種諒解吧。他印的書,價雖昂,都是貨真價實,精美絕倫的珍品。諒,雖然可以稱作一種美德,但不能否認鬥爭。孔子在談到諒時,是與直和多聞相提並論的。直就是批評、規勸,甚至鬥爭。多聞則是指的學識。有學有識,才有比較,才有權衡,才能判斷:何者可諒,何者不可諒。一味去諒,那不僅無補於世道,而且會被看成呆子,徹底倒霉無疑了。(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五日)

談忘

記得抗日期間,在山裡工作的時候,與一位同志閒談,不知談論的是何題何事,他說:「人能忘,和能記,是人的兩大本能。人不能記,固然不能生存;如不能忘,也是活不下去的。」當時,我正在青年,從事爭戰,不知他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從心裡不以為然。心想:他可能是有什麼不幸吧,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壓在他的心頭吧。不然,他為什麼強調一個「忘」字呢?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經驗的增加,隨著喜怒哀樂、七情六慾的交織於心,有時就想起他這句話來,並開始有些贊成了。魯迅的名文《為了忘卻的記念》,不就是要人忘記嗎?但又一轉念:他雖說是叫人忘記,人們讀了他的文章,不是越發記得清楚深刻了嗎?思想就又有些糊塗起來了。有些人,動不動就批評別人有「糊塗思想」。我很羨慕這種不知道是天生來,還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一生到頭,保持著清水明鏡一般頭腦,保持著正確、透明的思想的人。想去向他求教,又恐怕遭到斥責、棒喝,就又中止了。說實話,青年時,我也是富於幻想、富於追求、富於回憶的。我可以坐在道邊,坐在樹下,坐在山頭,坐在河邊,追思往事,醉心於甜蜜之境,忘記時間,忘記冷暖,忘記陰晴。

但是,這些年來,或者把時間明確一下,即十年動亂以後,我不願再回憶往事,而在「忘」字上下工夫了。每逢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在我的記憶中出現時,我就會心浮氣動,六神失據,忽忽不知所歸,去南反而向北。我想:此非養身立命之道也。身歷其境時,沒有死去,以求解脫。活過來了,反以回憶傷生廢業,非智者之所當為。要學會善忘。漸漸有些效果,不只在思想意識上,在日常生活上,也達觀得多了。比如街道之上,垃圾阻塞,則改路而行之;庭院之內,流氓滋事,則關門以避之。至於更細小的事,比如食品衛生不好,吃飯時米裡有砂子,菜裡有蟲子,則合眉閉眼,囫圇而吞之。這在疾惡如仇並有些潔癖的青年時代,是絕對做不到的,目前是「修養」到家了。當然,這種近似麻木不仁的處世哲學,是不能向他人推行的。我這樣做,也不過是為了排除一些干擾,集中一點精力,利用餘生,做一些自己認為有用的工作。記憶對人生來說,還是最主要的,是積極向上的力量。記憶就是在前進的時候,時常回過頭去看看,總結一下經驗。從我在革命根據地工作,學習作文時,就學會了一個口訣:經、教、優、缺、模。經、教就是經驗教訓。無論寫通訊、寫報告、寫總結,經驗教訓,總是要寫上一筆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因為能及時總結經驗,取得教訓,使工作避免了很多錯誤。但也有那麼一段時間,就談不上什麼總結經驗教訓了,一變而成了任意而為或一意孤行,釀成了一場浩劫。中國人最重經驗教訓。雖然有時只是掛在口頭上。格言有: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前車之覆,後車之鑒。書籍有《唐鑒》、《通鑒》……所以說,不能一味地忘。(一九八二年七月十四日)

談師

新年又到了。每到年關,我總是用兩天時間,閉門思過:這一年的言行,有哪些主要錯誤?它的根源何在?影響如何?今年想到的,還是過去檢討過的:「好為人師。」這個「好」字,並非說我在這一年中,繼續沽名釣譽,延攬束脩。而是對別人的稱師道友,還沒有做到深拒固閉,嚴格謝絕,並對以師名相加者進行解釋,請他收回成命。一九八二年五月,孫犁(左)在天津寓所與前來探望的丁玲(右)暢談思過之餘,也讀了一些書。先讀的是韓愈的《師說》。韓愈是主張有師的,他想當別人的師,還說明了很多非有師不可的道理。再讀了柳宗元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柳宗元是不主張為人師的。他說,當今之世,談論「師道」,正如談論「生道」一樣是可笑的,並且嘲笑了韓愈的主張和做法。話是這樣說,柳宗元在信中,還是執行了為師之道,他把自己一生做文章的體會和經驗,系統地、全面地、精到地、透徹地總結為下面一段話: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來信者正是向他求問為文之道,需索的正是這些東西,這實際上等於是做了人家的老師。近幾年來,又有人稱呼我為老師了。最初,我以為這不過是像前些年的「李師傅、張師傅」一樣,聽任人們胡喊亂叫去算了。久而久之,才覺得並不如此簡單,特別是在文藝界,不只稱師者的用心、目的,各有不同;而且,既然你聽之任之,就要承擔一些責任和義務。例如對學生只能幫忙、捧場、恭維、感謝,稍一不周,便要追問「師道何在」等等。最主要的,是目前我還活著,還有記憶,還有時要寫文章。我所寫的回憶文章,不能不牽扯到一些朋友、師長,一些所謂的學生。他們的優點,固然必須提到,他們的缺點和錯誤,有時在筆下也難避免。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是的,我寫回憶,是寫親身的經歷,親身的感受。有時信筆直書,真情流放,我會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親屬,忘記了朋友師生。就是說這樣寫下去,對自己是否有利,對別人是否有妨?已經有不少這樣的例證,我常常為此痛苦,而又不能自制。近幾年,我寫的回憶,有關「四人幫」肆虐時期者甚多。關於這一段的回憶,凡我所記,都是我親眼所見,親身所受,六神所注,生命所關。鏤心刻骨,印象是非常鮮明清楚的。

在寫作時,瞻前顧後,字斟句酌,態度也是嚴肅的。發表以後,我還唯恐不翔實,遇見機會,就向知情者探問,徵求意見。當然,就是這樣,由於前面說過的原因,在一些具體問題上,還是難免有出入,或有時說的不清楚。但人物的基本形象,場面的基本氣氛,一些人當時的神氣和派頭,是不會錯的,萬無一失的。絕非我主觀臆造,能把他們推向那個位置的。我寫文章,向來對事不對人,更從來不會有意給人加上什麼政治渲染,這是有言行可查的。但是近來發現,有一種人,有兩大特徵:一是善於忘記他自己的過去,並希望別人也忘記;二是特別注意文章裡的「政治色彩」,一旦影影綽綽地看到別人寫了自己一點什麼,就口口聲聲地喊:「這是政治呀!」這是他們從那邊帶過來的老脾氣、老習慣吧?嗚呼!現在人和人的關係,真像《紅樓夢》裡說的:「小心弄著驢皮影兒,千萬別捅破這張紙兒。」捅破了一點,就有人警告你要注意生前和身後的事了。老實說,我是九死一生,對於生前也好,身後也好,很少考慮。考慮也沒用,誰知道天下事要怎樣變化呢?今日之不能知明日如何,正與昨日之不能知今日如何相等。當然,有時我也擔心「四人幫」有朝一日,會不會死灰復燃呢?如果那樣,我確實就凶多吉少了。但恐怕也不那麼容易吧,大多數人都覺悟了。而且,我也活不了幾年了。至於青年朋友,來日方長,前程似錦,我也就不必高攀,祝願他們好自為之吧。我也不是絕對不想一想身後的事。有時我也想,趁著還能寫幾個字,最好把自己和一些人的真實關係寫一寫:以後彼此之間,就不要再趕趁得那麼熱鬧,湊合得那麼近乎,要求得那麼苛,責難得那麼深了。大家都樂得安閒一些。這也算是廣見聞、正視聽的一途吧,也免得身後另生歧異。因此,最後決定:除去我在育德中學、平民學校教過的那一班女生,同口小學教過的三班學生,彼此可以稱作師生之外;抗戰學院、華北聯大、魯藝文學系,都屬於短期訓練班,稱作師生勉強可以。至於文藝同行之間,雖年齡有所懸殊,進業有所先後,都不敢再受此等稱呼了。自本文發表之日起實行之。(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一時三十分)

談友

《史記》:「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這當然記的是要人,是名將,非一般平民寒士可比。但司馬遷的這段描述,恐怕也適用於一般人。因為他記述的是人之常情、社會風氣,誰看了也能領會其妙處的。他所記的這些「客」,古時叫做門客,後世稱作幕僚,曹雪芹名之為清客,魯迅呼之為幫閒。大體意思是相同的,心理狀態也是一致的。不過經司馬遷這樣一提煉,這些「客」倒有些可愛之處,即非常坦率,如果我是廉頗,一定把他們留下來繼續共事的。問題在於,司馬遷為什麼把這些瑣事記在一員名將的傳記裡?這倒是從事文學創作的人,應該有所思慮的。我認為,這是司馬遷的人生體驗,有切膚之痛,所以遇到機會,他就把這一素材,作了生動突出的敘述。司馬遷在一篇敘述自己身世的文章裡說:「家貧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柳宗元在談到自己的不幸遭遇時,也說:「平居閉門,口舌無數。況又有久與游者,乃岌岌而摻其間哉!」這都是對「友」的傷心悟道之言。非傷心不能悟道,而非悟道不能傷心也!但是,對於朋友,是不能要求太嚴,有時要能諒。諒是朋友之道中很重要的一條。評價友誼,要和歷史環境、時代氣氛聯繫起來。比如說,司馬遷身遭不幸,是因為他書獃子氣,觸怒了漢武帝,以致身下蠶室。

朋友們不都是書獃子,誰也不願意去碰一碰腐刑之苦。不替他說話,是情有可原的。當然,歷史上有很多美麗動聽的故事,什麼摔琴呀,掛劍呀,那究竟都是傳說,而且大半出現在太平盛世。柳宗元的話,倒有些新的經驗,那就是「久與游者」與「岌岌而摻其間」。例如在前些年的動亂時期,那些大字報、大批判、揭發材料,就常常證實柳氏經驗。那是非常時期,有的人在政治風暴襲來時,有些害怕,搶先與原來「過從甚密」的人,劃清一下界限,也是情有可原的。高爾基的名作《海燕之歌》,歌頌了那麼一種勇敢的鳥,能與暴風雨搏鬥。那究竟是自然界的暴風雨。如果是「四人幫」時期的政治暴風雨,我看多麼勇敢的鳥,也要銷聲匿跡。但是,當時的確有些人,並不害怕這種政治暴風雨,而是歡呼這種暴風雨,並且在這種暴風雨中扶搖直上了。也有人想扶搖而沒能扶搖上去。如果有這樣的朋友,那倒是要細察一下他在這中間的言行,該忘的忘,該諒的諒,該記的記,不能不小心一二了。隨著「四人幫」的倒台,這些人也像駱賓王的詩句:「倏忽搏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又降落到地平面上來了,當今政策寬大,多數平安無恙。既是朋友,所謂直、所謂諒,都是兩方面的事,應該是對等相待的。但有一些翻政治跟頭翻慣了的人,是最能利用當前的環境和口號的。例如你稍稍批評他過去的一些事,他就會說,不是實事求是啊,極不嚴肅呀,政治色彩呀。好像他過去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行,都與政治無關,都是很嚴肅、很實事求是的。對於這樣的朋友,不交也罷。當然,可不與之為友,但也不可與之為敵。以上是就一般的朋友之道,發表一些也算是參禪悟道之言。至於有一種所謂「小兄弟」、「哥們義氣」之類的朋友,那屬於另一種社會層面和意識形態,不在本文論列之內,故從略。(一九八三年一月九日下午)

聽朗誦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五日晚間,收音機裡,一位教師正在朗誦《為了忘卻的記念》。這篇散文,是我青年時最喜愛的。每次閱讀,都忍不住熱淚盈眶。在戰爭年代,我還屢次抄錄、油印,給學生講解,自己也能背誦如流。現在,在這空曠寂靜的房間裡,在昏暗孤獨的燈光下,我坐下來,虔誠地、默默地聽著。我的心情變得很複雜,很不安定,眼裡也沒有淚水。五十年過去了,現實和文學,都有很大的變化。我自己,經歷各種創傷,感情也遲鈍了。五位青年作家的事跡,已成歷史,魯迅的這篇文章,也很久沒有讀,只是偶然聽到。革命的青年作家群,奔走街頭,振臂高呼,終於為革命文學而犧牲。這些情景,這些聲音,對當前的文壇來說,是過去了很久,也很遠了。是的,任何歷史,即使是血寫的歷史,經過時間的沖刷,在記憶中,也會漸漸褪色,失去光澤。作為文物陳列的,古代的佛教信徒,用血寫的經卷,就是這樣。關於仁人志士的記載,或仁人志士的遺言,有當時和以後,對人們心靈的感動,其深淺程度,總會有不同吧!他們的呼聲,在當時,是一個時代的呼聲,他們心的跳動,緊緊接連著時代的脈搏。他們的言行,在當時,就是群眾的矚望,他們的不幸,會引起全體人民的悲痛。時過境遷,情隨事變,就很難要求後來的人,也有同樣的感情。時間無情,時間淘洗。時間沉澱,時間反覆。歷史不斷變化,作家的愛好,作家的追求,也在不斷變化。撫今思昔,登臨憑弔的人,雖絡繹不絕,究竟是少數。有些紀念文章,也是偶然的感喟,一時之興懷。世事雖然多變,人類並不因此就廢棄文學,歷史仍賴文字以傳遞。三皇五帝之跡,先秦兩漢之事,均賴歷史學家、文學家記錄,才得永久流傳。如果沒有文字,只憑口碑,多麼重大的事件,不上百年,也就記憶不清了。文字所利用的工具也奇怪,竹木紙帛,遇上好條件,竟能千年不壞,比金石壽命還長。能不能流傳,不只看寫的是誰,還要看是誰來寫。秦漢之際,楚漢之爭,寫這個題材的人,當時不下百家。一到司馬遷筆下,那些人和事,才活了起來,膾炙人口,永遠流傳。別家的書,卻逐漸失落、亡佚。白莽柔石,在當時,並無赫赫之名,事跡亦不彰著。魯迅也只是記了私人的交往,朋友之間的道義,都是細節,都是瑣事。對他們的革命事跡,或避而未談,或談得很簡略。然而這篇充滿血淚的文字,將使這幾位青年作家,長期躍然紙上。他們的形象,魯迅對他們的真誠而博大的感情,將永遠鮮明地印在憑弔者的心中。想到這裡,我的心又平靜了下來,清澈了下來。文章與道義共存。文字可泯,道義不泯。而只要道義存在,魯迅的文章,就會不朽。(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一日晨改抄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