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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

光棍

幼年時,就聽說大城市多產青皮、混混兒,鬥狠不怕死,在茫茫人海中成為謀取生活的一種道路。但進城後,因為革命聲勢,此輩已銷聲匿跡,不能見其在大庭廣眾之中,行施其伎倆。十年動亂之期,流氓行為普及里巷,然已經「發跡變態」,似乎與前所謂混混兒者,性質已有懸殊。其實,就是在鄉下,也有這種人物的。十里之鄉,必有仁義,也必有歹徒。鄉下的混混兒,名叫光棍。一般的,這類人幼小失去父母,家境貧寒,但長大了,有些聰明,不甘心受苦。他們先從賭博開始,從本村賭到外村,再賭到集市廟會。他們能在大戲台下,萬人圍聚之中,吆三喝四,從容不迫,旁若無人,有多大的輸贏,也面不改色。當在賭場略略站住腳步,就能與官面上勾結,也可能當上一名巡警或是衙役。從此就可以包辦賭局,或窩藏娼妓。這是順利的一途。其在賭場失敗者,則可以下關東,走上海,甚至報名當兵,在外鄉流落若干年,再回到鄉下來。我的一個遠房堂兄,幼年隨人到了上海,做織布徒工。失業後,沒有飯吃,他躉了幾個西瓜到街上去賣,和人爭執起來,他手起刀落,把人家頭皮砍破,被關押了一個月。出來後,在上海青洪幫內,也就有了小小的名氣。但他終竟是一個農民,家裡還有一點點恆產,不到中年就回家種地,也娶妻生子,在村裡很是安分。這是偶一嘗試,又返回正道的一例,自然和他的祖祖輩輩的「門風」有關。在大街當中,有一個光棍名叫老索,他中年時官至縣城的巡警,不久廢職家居,養了一籠畫眉。這種鳥兒,在鄉下常常和光棍做伴,可能它那種霸氣勁兒,正是主人行動的陪襯。老索並不魚肉鄉里,也沒人去招惹他。光棍一般的並不在本村為非作歹,因為欺壓鄉鄰,將被人瞧不起,已經夠不上光棍的稱號。但是,到外村去闖光棍,也不是那麼容易。相隔一里地的小村莊,有一個姓曹的光棍,老索和他有些輸贏賬。有一天,老索喝醉了,拿了一把捅豬的長刀,找到姓曹的門上。聲言:「你不還賬,我就捅了你。」姓曹的聽說,立時把上衣一脫,拍著肚臍說:「來,照這個地方。」老索往後退了一步,說:「要不然,你就捅了我。」姓曹的二話不說,奪過他的刀來就要下手。老索轉身往自己村裡跑,姓曹的一直追到他家門口。

鄉親攔住,才算完事。從這一次,老索的光棍,就算「栽了」。他雄心不死,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他生了三個兒子,起名虎、豹、熊。姓曹的光棍窮得娶不上妻子,老索希望他的兒子能重新建立他失去的威名。三兒子很早就得天花死去了,少了一個熊。大兒子到了二十歲,娶了一門童養媳,二兒子長大了,和嫂子不清不楚。有一天,弟兄兩個打起架來,哥哥拿著一根粗大槓,弟弟用一把小魚刀,把哥哥刺死在街上。在鄉下,一時傳言,豹吃了虎。村裡怕事,倉促出了殯,民不告,官不究,弟弟到關東躲了兩年,趕上抗日戰爭,才回到村來。他真正成了一條光棍。那時村裡正在成立農會,聲勢很大,村兩頭鬧派性,他站在西頭一派,有一天,在大街之上,把新任的農會主任撞倒在地。在當時,這一舉動,完全可以說成是長地富的威風,但一查他的三代,都是貧農,就對他無可奈何。我們有很長時期,是以階級鬥爭代替法律的。他和嫂嫂同居,一直到得病死去。他嫂子現在還活著,有一年我回家,清晨路過她家的小院,看見她開門出來,風姿雖不及當年,並不見有什麼愁苦。這也是一種門風,老索有一個堂房兄弟名叫五湖。我幼年時,他在街上開小面鋪,兼賣開水。他用竹簪把頭髮盤在頭頂上,就像道士一樣。他養著一頭小毛驢,就像大個山羊那麼高,但鞍鐙鈴鐺齊全,打扮得很是漂亮。我到外地求學,曾多次向他借驢騎用。面鋪的後邊屋子裡,住著他的寡嫂。那是一位從來也不到屋子外面的女人,她的房間裡,一點光線也沒有。她信佛,掛著紅布圍裙的迎門桌上,長年香火不斷。這可能是避人耳目,也可能是懺悔吧。據老年人說,當年五湖也是因為這個女人把哥哥打死的,也是到關東躲了幾年,小毛驢就是從那裡騎回來的。五湖並不像是光棍,他一本正經,神態岸然,倒像經過修真養性的人。鄉人嘗謂:如果當時有人告狀,五湖受到法律制裁,就不會再有虎豹間的悲劇。(一九八年十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