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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秋閣

一九四七年春天,冀中區的黨組織號召發動大生產運動,各村都成立了生產委員會。一過了正月十五,街上的鑼鼓聲音就漸漸稀少,地裡的牛馬多起來,人們忙著往地裡送糞。正月十九這天晚上,代耕隊長曹蜜田,拿著一封信,到婦女生產組組長張秋閣家裡去。秋閣的爹娘全死了,自從哥哥參軍,她一個人帶著小妹妹二格過日子。現在,她住在年前分得的地主曹老太的場院裡。曹蜜田到了門口,看見她還點著燈在屋裡紡線,在窗口低頭站了一會兒,才說:“秋閣,開開門。”“蜜田哥嗎?”秋閣停了紡車,從炕上跳下來開開門,“開會呀?”曹蜜田低頭進去,坐在炕沿上,問:“二格睡了?”“睡了。”秋閣望著蜜田的臉色,“蜜田哥,你手裡拿的是誰的信?”“你哥哥的,”蜜田的眼濕了,“他作戰犧牲了。”“在哪裡?”秋閣叫了一聲把信拿過來,走到油燈前面去。她沒有看信,她呆呆地站在小櫥前面,望著那小小的跳動的燈火,流下淚來。她趴在桌子上,痛哭一場,說:“哥哥從小受苦,他的身子很單薄。”“信上寫著他作戰很勇敢。”曹蜜田說,“我們從小好了一場,我想把他的屍首起回來,我是來和你商量。”“那敢情好,可是誰能去呀?”秋閣說。“去就是我去。”曹蜜田說,“叫村裡出輛車,我去,我想五天也就回來了。”“五天?村裡眼下這樣忙,”秋閣低著頭,“你離得開?我看過一些時間再說吧,人已經沒有了,也不忙在這一時。”她用袖子擦擦眼淚,把燈剔亮一些,接著說,“爹娘苦了一輩子,沒看見自己的房子、地就死了,哥哥照看著我們實在不容易。眼看地也有得種,房也有得住,生活好些了,我們也長大了,他又去了。”“他是為革命死的,我們不要難過,我們活著,該工作的還是工作,這才對得住他。”蜜田說。“我明白。”秋閣說,“哥哥參軍的那天,也是這麼晚了,才從家裡出發,臨走的時候,我記得他也這麼說過。”“你們姐倆是困難的。”曹蜜田說,“信上說可以到縣裡領恤金糧。”“什麼恤金糧?”秋閣流著淚說,“我不去領,哥哥是自己報名參軍的,他流血是為了咱們革命,不是為了換小米糧食。我能夠生產。”曹蜜田又勸說了幾句,就走了。

秋閣坐在紡車懷裡,再也紡不成線,她望著燈火,一直到眼睛發花,什麼也看不見,才睡下來。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把二格叫醒,姐倆到碾子上去推棒子,推好叫二格端回去,先點火添水,她順路到郭忠的小店裡去。郭忠的老婆是個歪才。她原是街上一個賭棍的女兒,在舊年月,她父親在街上開設一座大寶局,寶局一開,如同戲台,不光是賭錢的人來人往,就是那些供給賭徒消耗的小買賣,也不知有多少。這個女孩子起了個名兒叫大器。她從小在那個場合裡長大,應酬人是第一,守家過日子頂差。等到大了,不知有多少人想算著她,父親卻把她嫁給了郭忠。誰都說,這個女人要壞了郭家小店的門風,甚至會要了郭忠的性命。娶過門來,她倒安分守己和郭忠過起日子來,並且因為她人緣很好,會應酬人,小店添了這員女將,更興旺了。可是小店也就成了村裡游手好閒的人們的聚處,整天人滿座滿,說東道西,拉拉唱唱。郭忠有個大女兒名叫大妮,今年十七歲了。這姑娘長得很像她母親,彎眉大眼,對眼看人,眼裡有一種迷人的光芒,身子發育得豐滿,臉像十五的月亮。大妮以前也和那些雜亂人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近來卻正眼也不看他們;她心裡想,這些人要不得,你給他點兒好顏色看,他就得了意,順竿爬上來,頂好像蠍子一樣蜇他們一下。大妮心裡有一種苦痛,也有一個希望。

在村裡,她是叫同年的姐妹們下眼看的,人們背地說她出身不好,不願意叫她參加生產組,只有秋閣姐知道她的心,把她叫到自己組裡去。她現在很恨她的母親,更恨游手好閒地整天躺在她家炕上的那些人,她一心一意要學正派,要跟著秋閣學。秋閣來到她家,在院裡叫了一聲,大妮跑出來,說:“秋閣姐,到屋裡坐吧,家裡沒別人。”“我不坐了,”秋閣說,“吃過飯,我們去給抗屬送糞,你有空吧?”“有空。”大妮說。大妮的娘還沒有起來,她在屋裡喊:“秋閣呀,屋裡坐坐嘛。你這孩子,多咱也不到我這屋裡來,我怎麼得罪了你?”“我不坐了,還要回去做飯哩。”秋閣走出來,大妮跟著送出來,送到過道裡小聲問:“秋閣姐,怎麼你眼那麼紅呀,為什麼啼哭來著?”“我哥哥犧牲了。”秋閣說。“什麼,秋來哥呀?”大妮吃了一驚站住了,眼睛立時紅了,“那你今兒個就別到地裡去了,我們一樣做。”“不,”秋閣說,“我們還是一塊兒去,你回去做飯吃吧。”(一九四七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