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 抒情是一種病 >

抒情是一種病

如果我是《時尚》雜誌的主編,孟京輝一定是六月號的首選採訪對象,儘管有評論家說孟京輝一直在做著與時尚、流行為敵的鬥爭,但是當你目睹如此之多的觀眾湧向青藝小劇場,乃至台階上都坐滿了目光虔敬的青年時,誰能否認孟京輝不是時尚和流行的代名詞?在看完《戀愛的犀牛》後,唯一讓我明白的一點是有關先鋒的定義——所謂先鋒就是那些以否定現有的時尚來證明只有自己才是時尚的人。

然而,一個讓觀眾和作者都有些尷尬的事實是,儘管劇中充斥著對「生活模仿電視劇」的戲弄和不屑,但是我們並沒有從話劇中發現任何超越電視劇的「生活因子」,這台在垃圾場中生長起來的話劇沒有告訴我們任何新鮮的東西——這不怪導演和編劇,想像力不是憑空而至的,誰能拔著自己的頭髮升空?所以在把通俗電視劇作為靶子和生長基地的同時,也就命定了整台話劇只有否定性,沒有肯定性,只有批判性(其實就批判而言也不過爾爾),沒有建設性。我們無法從中發現新生活的任何氣息和蹤跡,所謂對「冷漠的現實世界」的反抗無非就是歇斯底里的濫情——這種「好感動好感動」之類的抒情在同期播出的《還珠格格》那裡比比皆是,而那個被刻意塑造為另類的男主人公馬路則無非是爾康之流的話劇翻版,我看不出任何坐兩小時公車到青藝小劇場去接受再教育的必要。

選擇郭濤和吳越做男女主角尤其讓人懷疑孟京輝的居心叵測,眾所周知這兩位是肥皂劇時代的既得利益者,分別飾演過若干海枯石爛、驚天動地的愛情角色,這種幾近不言而喻的反諷意味尤其令我悲哀不已。吳越的表演幾乎不用太多氣力(郭濤的「氣力」也許大些,小劇場的效果讓我真切地目睹到他額頭的汗珠和眼中的淚水),只需將《和平年代》裡的角色原封不動地照般到舞台上即可,這同樣不怪演員,導演的本意就是如此——你丫就是這麼一個「帶著打印機氣味」的主兒,從電視劇到舞台,從直意到隱喻。

話劇的本意似乎是說在這麼一個後現代主義時代,愛情雖然讓人目眩神迷但卻不堪一擊。不過結局卻不免有些叫人困惑:對愛情的嘲諷和狐疑沒有一以貫之,青春的激情和生命的熱血彷彿是在掙扎著要把這種不合時宜的抒情堅持到底,這樣的劇情發展像極了通俗電視連續劇和流行歌曲的普遍程式,想一想黃舒峻的「戀愛症候群」,一千多字的長篇大論有990字是在打擊嘲弄那些為了愛情「刷牙刷得特別乾淨,洗澡洗得特別用力,半夜起來彈鋼琴」的人們(怎麼樣,孟京輝的表述才能似乎還不及黃舒峻來得明快且擊中要害),但是在最後的20餘字當中,曲風急轉直下,溫柔繾綣、柔情蜜意、海枯石爛的抒情最終替代了所有的不屑和反諷,愛如潮水浩浩蕩蕩沖決一切世俗的網羅和羈絆——這樣一種堅持據說正是劇作者廖一梅想要表達的東西,但這顯然太過淺顯和庸常了,電視裡成天放的就是這些調調,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用話劇這種奢侈的形式來表達它。

當然當然,我們不能拿《戀愛的犀牛》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相提並論,畢竟沒有多少人有達裡奧‧福的深刻與博大。但孟京輝前後的導演風格還是可以做一比較的,簡而言之一句話,沒有任何突破:依舊是山東快書,依舊是民間俚語,依舊是對「泰坦尼克」的戲訪和揶揄……古典藝術家也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複述自己,但現代藝術家卻只能像一條被創新追趕的狗那樣沒命地向前奔,這是他們的宿命,停滯就意味著死亡。《戀愛的犀牛》的命門不僅在於主題落入都市愛情的濫套,而且形式也沒有太多的突破,孟京輝的戲就像一堆從破布袋裡跌落的土豆,每一個都是如此的實磣甚至滑稽,每一個又都是如此的毫無關聯。這是一台大型的小品晚會,觀眾在狂笑之後期待著下一個小品的精彩上演,郭濤和吳越則是這台晚會的串場主持。

在輕鬆寫意中感受那麼一點所謂的「真情流露」,也許這就是作為這個時代的觀眾的唯一期待。

(199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