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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節:西諦(鄭振鐸)先生(2)

在當時的社會上,封建思想瀰漫,論資排輩好像是天經地義。一個青年要想出頭,那是非常困難的。如果沒有奧援,不走門子,除了極個別的奇才異能之士外,誰也別想往上爬。那些少數出身於名門貴閥的子弟,他們絲毫也不擔心,畢業後爺老子有的是錢,可以送他出洋鍍金,回國後優缺美差在等待著他們。而絕大多數的青年經常為所謂"飯碗問題"擔憂,我們也曾為"畢業即失業"這一句話嚇得發抖。我們的一線希望就寄托在教授身上。在我們眼中,教授簡直如神仙中人,高不可攀。教授們自然也是感覺到這一點的,他們之所以有架子,同這種情況是分不開的。我們對這種架子已經習以為常,不以為怪了。

我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認識西諦先生的。

最初我當然對他並不完全瞭解。但是同他一接觸,我就感到他同別的教授不同,簡直不像是一個教授。在他身上,看不到半點教授架子。他也沒有一點論資排輩的惡習。他自己好像並不覺得比我們長一輩,他完全是以平等的態度對待我們。他有時就像一個大孩子,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說話非常坦率,有什麼想法就說了出來,既不裝腔作勢,也不以勢嚇人。他從來不想教訓人,任何時候都是親切和藹的。當時流行在社會上的那種幫派習氣,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只要他認為有一技之長的,不管是老年、中年還是青年,他都一視同仁。因此,我們在背後就常常說他是一個宋江式的人物。他當時正同巴金、靳以主編一個大型的文學刊物《文學季刊》,按照慣例是要找些名人來當主編或編委的。這樣可以給刊物鍍上一層金,增加號召力量。他確實也找了一些名人,但是像我們這樣一些無名又年輕之輩,他也決不嫌棄。我們當中有的人當上了主編,有的人當上特別撰稿人。自己的名字都煌煌然印在雜誌的封面上,我們難免有些沾沾自喜。西諦先生對青年人的愛護,除了魯迅先生外,恐怕並世無二。說老實話,我們有時候簡直感到難以理解,有點受寵若驚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既景仰他學問之淵博,又熱愛他為人之親切平易,於是就很願意同他接觸。只要有機會,我們總去旁聽他的課。有時也到他家去拜訪他。記得在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們幾個人步行,從清華園走到燕園。他的家好像就在今天北大東門裡面大煙筒下面。現在時過境遷,房子已經拆掉,滄海桑田,面目全非了。但是在當時給我的印象卻是異常美好,至今難忘的。房子是舊式平房,外面有走廊,屋子裡有地板,我的印象是非常高級的住宅。屋子裡排滿了書架,都是珍貴的紅木做成的,整整齊齊地擺著珍貴的古代典籍,都是人間瑰寶,其中明清小說、戲劇的收藏更在全國首屈一指。屋子的氣氛是優雅典麗的,書香飄拂在畫棟雕樑之間,我們都狠狠地羨慕了一番。

總之,我們對西諦先生是尊敬的,是喜愛的。我們在背後常常談到他,特別是他那些同別人不同的地方,我們更是津津樂道。背後議論人當然並不能算是美德,但是我們一點惡意都沒有,只是覺得好玩而已。比如他的工作方式,我們當時就覺得非常奇怪。他兼職很多,常常奔走於城內城外。當時交通還不像現在這樣方便。清華、燕京,宛如一個村鎮,進城要長途跋涉。校車是有的,但非常少,有時候要騎驢,有時候坐人力車。西諦先生挾著一個大皮包,總是裝滿了稿子,鼓鼓囊囊的。他戴著深度眼鏡,跨著大步,風塵僕僕,來往於清華、燕京和北京城之間。我們在背後說笑話,說鄭先生走路就像一隻大駱駝。可是他一坐上校車,就打開大皮包拿出稿子,寫起文章來。

據說他買書的方式也很特別。他愛書如命,認識許多書賈,一向不同書賈講價錢,只要有好書,他就留下,手邊也不一定就有錢償付書價,他留下以後,什麼時候有了錢就還賬,沒有錢就用別的書來對換。他自己也印了一些珍貴的古籍,比如《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玄覽堂叢書》之類。他有時候也用這些書去還書債。書賈願意拿什麼書,就拿什麼書。他什麼東西都喜歡大,喜歡多,出書也有獨特的氣派,與眾不同。所有這一切我們也都覺得很好玩,很可愛。這更增加我們對他的敬愛。在我們眼中,西諦先生簡直像長江大河,汪洋浩瀚;泰山華岳,莊嚴敦厚。當時的某一些名人同他一比,簡直如小水窪、小土丘一般,有點微末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