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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自動販賣機(2)

另一瓶命名為「蓓比」,以鮮艷的色彩包裝,一群裝扮新潮的少女在雷射舞會上狂舞,音樂是麥當娜的「Who』sthatgirl」,強調動感、狂野、叛逆、個性,隨後產品向畫面擲出,玻璃震碎聲,野貓似的少女尖叫「蓓比,噢!」,卡。我敢跟任何人打賭,二十五歲以上的女人會購買前者,二十歲以下的女孩喜歡後者(二十至二十五歲的具雙重購買潛力,她們還未決定當girl或woman!),不會有人懷疑這兩種產品可能一模一樣,更不會有人想到「foolish」或「卑鄙」的影射(啊!請容忍我的幽默!)。

這就是廣告的魅力,無中生有,起死回生,創造一種遊戲,讓大家滿頭大汗搶著付鈔票;這也是廣告人的悲哀,透過所造成的流行、風潮為廠商賺進更多的利潤,而你隨時掀開辦公室窗簾,即可看到七彩霓虹之下行色匆匆的人群,無一不置身於消費導向的社會中。你會感歎二十世紀末的上帝,是金錢與權力,燙金聖經中記載高級進口跑車創世紀、花園別墅傳導書與勞力士箴言。廣告人創造各式各樣「標籤」,誘引消費福斯努力工作以獲得標籤背後的認同、肯定、榮耀,但是,如果你仍不能忘情關於生命終極目的的思索,仍憧憬深以為傲的文化台灣,仍期待你所生根的這個社會能以堅定的步伐向理性世紀邁進,那麼,你必須撕掉「標籤製造者」這枚標籤——不管它用透明膠水黏著或是紋身刺青。

所以,第三個月,我已經疲倦了。像大部分上班族一樣,開始蹺班到小咖啡館裡寫「純文學創作」,完成三分之一本書稿。如果一切都沒有變化,我很可能在找到「身心平衡」之後,繼續從事撰文,把工作當成再生產的條件而已。促使我逐漸無法忍受的,說來可笑,竟是「打卡鐘」與「合約書」——哪一家盈利事業公司沒這兩樣東西?我極厭惡那部永不故障、每天咬你兩次、每遲到一分鐘扣錢若干的「打卡鐘」。當同事之間流行代打卡事跡敗露,使得經理級主管每天最重要的事竟是一大早坐在打卡鐘前監視打卡時,我對這種「非人性」、以為職員的屁股黏在椅子上的時間愈長表示愈有績效的管理方式感到憤怒,很遺憾他們不研究心理學。

當然,我們也充分發揮「人性」力量以消極抵抗獨裁統治。在同事的護航之下,輪流溜進電影院、美容院或肉焿米粉攤小憩片刻再帶回點心「謝皇上隆恩」。有一回,一位女同事溜班逛樓下的地攤,抬頭一望,總經理正隔著玻璃帷幕十分慈祥地看著她;她嫣然一笑,繼續把地攤逛完。最令大家「崇拜」的是,有個激進份子天濛濛亮就進辦公室(那時,偉大的監視者還在家裡刷偉大的牙)。激進分子將自己及他所鍾愛的同事們的卡片一一打畢,而那些「蒙主恩寵」的人遲到了匆匆忙忙又打了卡——這種紅藍兩排數字纏綿悱惻至死不渝的卡,我稱之為「聖誕卡」。

當三個月試用期滿,公司要我簽下為期四年的合約書,並繳納數萬元保證金,若違約則沒收不得異議(這招很高明,很適合現代結婚證書參酌!),我年輕的心靈備受傷害。想起康拉德《黑暗的心》(HeartofDarkness),十九世紀歐陸資本家以一紙契約僱用當地黑人開發非洲大陸運走象牙,每星期發給勞苦功高的黑人三條長約二十三公分的銅線作為鈔票,以便到鄰近村落換取食物。天啊!我跟黑奴沒什麼差別。這種夢魘使我到現在看到任何條文清楚需要簽名蓋章的紙都會毛骨悚然,彷彿它們張著血盆大口要吞掉我這條小命。

於是以「慎重考慮」為由,再拖延了一個月。期限將到時,我寫好辭呈,開始清理抽屜裡的蟑螂屎,決定將自己推向未知——我深信那兒藏著比我手中物件更珍貴的東西。在一個感傷的夜晚,漫步台北街頭,那個蠻悍的我安慰著脆弱的我:「我保證,再也不讓你受這種委屈。來,毀掉那部文字自動販賣機!」

結束短暫的廣告生涯,事實上並沒有結束廣告人的「特種訓練」。我承認,這一套精密分工、職權清楚、培育策劃與執行能力、尊重個人工作範圍又能迅速整合產生群體成果的工作方式,幫助我極有效率地規劃自己的生活——管理自己也需要「企業化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