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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然草(1)

寂然草

年輕時,有一段尷尬時期,我十分質疑自己是不是「女性」。

人生道上,總有一些壞天氣跟隨,別人察覺不到,只有自己明白今天的陰沉是鼠灰色還是鐵銹?跟久了,養出肚量包容它,心情不錯時,也能像長期幽禁海域的人逢到難得的麗日,曬出一身鹽鹽巴巴,收集半罐鹹鹹的幸福。

是個女性嗎?我問。倒不是身體發育出了岔,也不是情感屬性另有發展。是什麼呢?通常問到此即利刀封喉,覺得應該去拖地板、換洗床單枕頭套,或找出「羅賴把」將失禁的水龍頭修一修。

「歸咎法」非常適合像我這種連對自己也會避重就輕的人。假如一個女人對「女性」涵義的第一次學習是從家庭(尤其父母)手中接收過來,成長過程又接收來自社會的驗證與強化作用,學習到女性應該是什麼,像什麼,做什麼,成為什麼,終於形塑成大家都不會懷疑的「女性」形象,領取「女性一族」會員證,進入「女性軌道」像一顆小衛星般運轉起來。如果以上的陳述合情合理,那麼,我就可以張牙舞爪解釋,為什麼已經步入前中年期的我還會質疑自己是不是「女性」。

我的家族蒙蒼天恩寵,是個「女人國」加「寡婦皇朝」。請允許我稍微透露一點簡史:兩位祖母皆是早年喪父的家庭中的長女,早婚後,又奉天承運成為年輕寡婦,因此,我的父母皆是貼著孤兒符長大的村童。父親這一支系比較傳奇,簡而言之,他是唯一男丁,俗稱「單傳」,自小長於以寡母為核心,眾姐妹環繞的「女族」之中。一方面系三千寵愛於一身(物以稀為貴),另一方面也比其他男性背負更沉重的香火傳續壓力,他的夥伴——也就是我的母親,當年竟搞起自由戀愛名堂,以她自小護衛寡母及敦厚內向的唯一哥哥在大家族中安身立命及曾經策動集體罷工以抗議老闆顢頇的彪悍精神,採取智謀向家族威權挑戰,終於如願以償嫁給讓她一見鍾情的美男子。然後,以三比二性別比例收穫子女之後,我的父親帶著遺憾退伍,換言之,英勇的母親也成為年輕寡婦了。

寡婦媳婦有一個寡婦母親加一個寡婦婆婆加五個小小的、小小的孤兒。寡婦比率之高及孤兒產量之豐,堪稱祖德流芳。

命相堪輿及妖魔鬼怪作亂之說都無法改變我是長女的事實,那意謂著寡婦王朝的宰相印信無限任期地交給大千金了。這不是倒八輩子楣嗎?也未必,能與一群女人於此生結下血緣,共患難,同歷劫,前世必曾指天為誓。

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戰爭一向不亞於兩性對峙,婆媳、姑嫂、妯娌、母女、姐妹,很少人不在這些戰役中受點傷,嚴重的,反目成仇。幸運地,「寡婦王國」輕舟已過萬重山。基於「家族命運共同體」的最高指導原則,只有相互合作與疼惜。婆媳問題只是偶爾的小風小雨,兩個同榻共眠的寡婦,名義上是婆媳,實質感情融合了夫妻、母女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誼,再吵也不能把死人吵活,有什麼好計較?人與人難在不能心心相印,既然印了心,風平浪靜。對「寡婦王國」而言,沒有不供養、侍奉長上的道理,並以將長上送至養老院為恥。如此重情重義的婆媳倆,接近遊俠列傳。「家人」是什麼?家人是蒼茫世間、芸芸眾生中,當你的人生出現危機,第一批握發吐鋪趕來,紛紛挺出肩膀讓你倚靠的一群人;是當探望的朋友走了之後,守在你的病榻二十四小時看護,恨不得盜靈芝仙草餵你的人;是當你找到小小的幸福時,為你高興得合掌謝神的人。

「寡婦王國」教了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