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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螢火蟲把夜給燒了

一隻螢火蟲把夜給燒了

——談喜劇

喜劇,乃是黑夜一般的人生曠野上,突然飛出的一隻螢火蟲。

它天真地認為,靠尾巴的小火可以把黑夜焚了。

我沒什麼喜劇故事。自從信仰悲哀與無常的人生架構之後,喜劇恐怕不是我的主要情調了。

所以,我說它像螢火蟲,愈小的孩童可以一瓶一罐地抓,抓到嫩嫩的小手掌變成透亮黃水晶也不稀奇,玩膩了,慷慨地放它們走;人到中年,或許只剩可憐的一隻,像忽明忽滅的燈泡,合掌拘了它,貪看流光又怕不留神飛了它。到了老年,輕羅小扇早朽了,所有發光的東西也都成了煤渣。

一向對悲劇訊息的接收能力較強,雖然行年尚未老邁,對人生路上的散光余芒早就不信任,什麼時候開始失去憧憬喜劇的心?很難翻出一件明確的紀事,可能源自天生本性。有些人見到花之未落、月之未缺,卻預備了流水心情,傷逝的新芽總是在春天埋伏。悲劇可以引領我們到悲哀巔峰因著人的無辜而流下乾淨眼淚,把生滅常變的生命看得更清澈些。悲劇也可以使我們與古往今來的人有了一種「親密聯繫」,彷彿我正在排演他們演過的戲,而在我之後的人終有一天也會輪到。我常有一種感謝的心,當閱讀、聆聽別人的悲劇故事時,感謝他們認真地演出,使我更清明地體會人生的真諦;進而也期許自己能好好演出自己的人生劇本,讓未來的人拿到同樣劇本時不會驚慌失措,因為在不可篡改的悲劇戲碼裡,我們曾經無形地擁抱過。

相對於悲劇而言,喜劇是一種暫時的解放。我甚至不願意使用「喜劇」這兩個字,寧願稱它「悲喜劇」。對生命而言,喜劇可能是形式,悲哀才是內容。那些撰寫喜劇的作者,必定懷有悲天憫人的胸襟,既然人生荼苦,何不找個山洞,大夥兒嬉笑一番,暫時把等在外頭的豺狼虎豹忘掉,說不定能激勵向上意志,信仰人生仍有光明與圓滿。因此,如果要抵抗生命的悲哀本質,喜劇是最具叛逆力量的。

雖然這麼說,基本上我也贊成每個人都應該培養一種類似興奮劑的心情暫時迴避漫長的悲哀。但,這不能叫「喜劇」,恰當地說叫「喜感」,因為「劇」的完成牽涉過多人事,非我們能夠自編自導自演;喜劇必須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一群人物在一段時間裡相互摩擦出複雜情節,最後完成令每個人都大致滿意的結局。如此簡單的定義,如此困難的工程。而「喜感」卻可以自主地在剎那間完成,藉用的外物俯十皆是:一封情書、一則情色笑話、一條報上的新聞、撿到一塊錢、看到一個長得很像犀牛的人、意外的生日禮物、愛炫耀財富的鄰居駛著賓士車與我擦身而過時爆了胎、朋友用老闆的名字命名他的狗、一個魁梧男人的肉球般膀子上刺著「阿珠我愛你」而我開始偷笑他一定用另一隻膀子摟別的女人,諸如此類。「嘻!」我常發出這個音,很快地墜入快樂的蠶絲一畏,樂得輕飄飄。這些歡愉的片刻無法與人分享,它們屬於一次性消費,像牙籤一樣。只有癡傻的人等待圓滿的喜劇降臨,我不存這個心了,憑自個兒本事釀造喜感,快樂一下,偶爾笑得花枝亂顫。

「嘻!」就是這個單音,類似胡椒粉跑進鼻子的搔癢感覺,然後放肆地朝這個世界打噴嚏,調皮地想像世界在你的噴嚏聲中粉碎。

悲劇仍然管理著生命,可是我們也不妨隨時抓點題材製造樂趣,別一張苦瓜臉混了一輩子。樂些吧,久而久之居然長出一株不合邏輯的蔓籐類思維植物,反綁了悲劇之神的手腳。

一隻螢火蟲當然不可能把黑夜燒光。

但,有一隻螢火蟲認為黑夜是被它燒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