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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管與魚的傷心往事(2)

我的眼光被小卷吸住,死的小卷,臭的小卷;恍恍惚惚,漸漸從無望之中生出奇異的希望。我想,如果我把這些小卷一條一條吃下去,說不定能扭轉乾坤,換回父親一條命。也許這一切是上天設的局,為了懲罰我對小卷的詆毀與偏見,所以,只要我誠心誠意悔改,吃下草地上的小卷,夢就醒了。

我終於沒吃。但從那天起,我不吃小卷,為了保留一份完整的哀傷,以及我父親對小卷的渴望。

有一條魚跟青春有關,時常浮現眼前。

我極愛吃魚,不挑剔地吃,近乎無品味無原則。實不相瞞,這癖好影響我對兩件事的看法,一是決定死後海葬,絕不留半撮骨灰給後代,以「報答」魚族養育之恩;二是,我很想建議水族館在入口撕票處發放筷子、小刀及一碟「哇沙米」,做什麼?當你看到新鮮肥美的魚群在你眼前游來游去,除了想到「生魚片」還能做什麼?這種念頭很可恥,我承認我懺悔我改不掉。

那條魚出現在我少女時期某一個夏日黃昏,那是國中童子軍課程舉辦「野炊」。我非常懷念這種具有「另組家庭」想像的活動,讓女生們滿足「辦家家酒」的慾望。約五六人一組,男女都有,開菜單、攜帶炊具、分配工作。我們在操場邊埋鍋造飯,炊煙四起,語聲喧嘩,在笑鬧、追逐中,女生呵斥男生:「討厭!還不去提水!」男生頂嘴:「管我,你是我阿母嗎?」四周起哄:「是牽手啦!」於是出現女生持鏟追打一干男生的「中學生兩性關係」經典畫面。麻雀在電線上吱喳,晚蟬來早了,隨風奏鳴。這時刻這麼美好,美得無憂無慮,連悒鬱寡歡的我也暗暗陶醉了。

學校為了讓學生盡興,設了比賽,幾位老師依次到各組觀看炊煮成果再評分決勝負。大部分老師都客氣地淺嘗菜餚,加以讚賞、鼓舞,提振士氣。我們這組,有位善廚的女同學煎了一條肥碩的吳郭魚——在二十多年前窮鄉下的學生活動中出現這道菜,換算成今日,等同於一砂鍋新同樂魚翅。魚被煎得完好,赤黃酥脆,泛著薄薄的油光,在晚風中、蟬浪裡,如一尾披著龍袍的魚酣眠著,等著犒賞我們這一群善良、純潔卻清寒的孩子。

老師們讚賞過這一條魚,在評分單偷偷寫下數字後走了。只有一位男老師踅回來,約四十多歲,單身,賃居在外,體型稍胖,走路慢慢的,說話慢慢的,微笑也慢慢的,然出乎意料之外,他吃魚的速度很快。

他吃掉單面三分之二魚肉。我看到盤中吳郭魚露出骨骸,聽到夢碎的聲音。抬頭,看見他的背影,長褲口袋插著一雙筷子,正慢悠悠地朝校門口走去。

我這外表溫和內心卻暴烈、非愛即恨的中學女生,瞪著他的背影暗罵:「你何不帶著筷子去跳海,吃個夠!」我的良心立刻譴責自己不應如此無禮,遂隱入樹林問遮掩眼角的淚光。

操場上響起那首熟悉的歌:「夜風輕悄悄地吹過原野,營火在暮色中跳躍,你和我手拉手婆娑起舞,跳一跳轉個圈真快樂。」

夜色果真降臨,緊緊擁抱著無望的少女,苦悶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