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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管與魚的傷心往事(1)

小管與魚的傷心往事

小管

我不吃小管,沒有理由。

沒有理由就是最大的理由。如同在數不清的飲桌上,忽然發現某人皺眉速速將女侍分配的菜餚移開,吐一句:「我不吃這個!」旁人吃得滿面紅

Chapter_2

光,勸:「嘗嘗看嘛!這是大廚最拿手的哩!」那人搖頭斂目像蚌族鎖上大門,一副就算大廚提刀來砍也不開的模樣。這時,總有人出面問:「為什麼?」那人不冷不熱丟了句:「沒有理由。」如同此時,沒有理由就是最大的理由。

當此時,凡有陰陽眼者必能窺見那人椅背後躲了一縷幽魂,吃吃地伸出長舌舔他的臉,把他的食慾吃干抹淨。知書達理的君子都知道這時候不能再逼問逼吃,應緘默且收斂地讓這道菜速速從盤中消失,以拯救那人的興致,讓下一道菜宛如天仙美女安慰那受到驚嚇的舌頭。至於那些不懷好意逼問甚至逼吃的人,按照「食色,性也」邏輯,稱得上是餐桌「性侵害」,應處以飢餓殛刑。

其實,細細回想還是可以找出小管與我的小小恩仇。

首先,它長得醜。依我的偏見,海洋裡所有列名人類菜單中以「頭足綱」親族長得最醜,它們大多需要三杯烹調法、碳烤法加上九層塔去管訓,如魷魚、章魚、花枝、透抽、小管、軟絲等。這一支氏族均佩戴墨囊,遇敵或受驚即噴墨脫逃,污染海洋。當然,丑不是它的錯,它們不是為了給人吃而存在、演化的,若如此,它們早就整型塑身、倒掉墨汁演變成章魚燒、花枝丸來到我面前了。況且,如果真這麼發展,人類恐因倒盡胃口而滅亡;因為征服的樂趣除了表現在捕獵之外,更需借由繁複的食用挑戰而達到高潮。所以,那些刺多、殼硬、毛密,能讓人類實踐餐桌暴力美學的食物,絕對比一粒粒雪白魚丸更能刺激生存慾望。所以,西裝革履的美食家傳授如何優雅地享用大閘蟹:掀蓋卸殼,左旋三十度、扭,右翻四十五度、拉,在我看來是違反本能之舉。我不吃蟹,若哪一天決定吃了,我一定拎著最壯碩的那只蟹加一罐啤酒到無人的所在,再找一根鄉頭或一顆刷乾淨的石頭對待它,力道之猛,如第一個吃蟹的人類。

所以,不管俗名叫「鎖管」、「小管」、「小卷」、「大頭仔」還是「槍烏賊」,其長相都是鰭占胴長三分之二,頭大、身體短,十隻觸腕,體內附一隻墨水瓶,兩眼微凸、無神。丑,是它的天職,像一發子彈,像小男童包皮過長的性器。

我父親從事漁貨買賣,每天從南方澳批發新鮮魚品。自小,我家餐桌上五道菜必有四道跟魚有關。父親喜小酌,姜燒小卷乃成為下酒良伴,順道成為我們小孩便當裡的主角。這就讓我歎氣了,隔夜蒸過的小卷氣味敗壞,卷體變硬,嚼之如將一截水管嚼成十條橡皮筋。這也罷了,看看白飯被染黑一大片,食慾低落,影響考試成績。我每次見到弟弟們從菜櫥裡抓幾條小管當零嘴,吃得牙黑,不禁錯覺他們剛剛嚼了一幅書法。

有一天,小管復仇了,它們對我的懲罰是讓我永遠難忘;進不了我的腸胃,它們烙印我的心。

那是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早上,我的父親被鬼魂帶走了。前一晚,他在大馬路邊一棵高大木麻黃旁出車禍,連摩托車後座的大魚簍都飛出去。道士引領我們五個孩子到出事地點招魂。酷熱太陽下,十三歲的我,披麻戴孝,跪在最靠近血跡的地方,焚燒冥紙,依指示呼喊父親的魂魄歸來。道士手中的搖鈴忽緩忽急,如一匹盲目的馬欲尋一個耳聾旅人。我跪著,淚已流乾,鼻腔被一陣忽隱忽現的腥臭味提醒著,於是我看到草地上散佈一二十條肥碩小卷,在烈日下發紅髮臭。我懂了,父親出事前心中最想的一餐是小卷,打算回家後叫我母親料理,好讓他舒舒服服地坐在老位子一邊喝啤酒配小卷,一邊與我祖母閒談。我忽然想到,他是餓著肚子出車禍的,小卷散在草地上,他沒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