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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屍鋪成的階梯

童屍鋪成的階梯

二十一世紀,是付賬的世紀。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一樣,我對台灣的信心強烈動搖。常常,我試著導引自己從絕望的懸崖撤退,至少保有對明日的憧憬;但更多時候,當電視上出現堆積如山的豬屍、颱風過後洶湧的土石流、綁架案時,我僅有的信心又遭厲鬼掠奪。

小公園裡常有騎小三輪車的孩子,六歲、五歲、四歲、三歲,或是才四個月由阿嬤推著娃娃車來散步的小嬰兒。我站著,欣賞純真的童年風景,記憶他們尖細的童音像渾圓的珍珠在銀盤上跳躍。我會忘記自己的存在,忘記一切跟我有關的恩怨情仇,默默在心裡禱告,以一個無神論者的生澀語聲說:「請呵護他們吧,神!沒有驚怖,遠離絕望。」但我祝禱的聲音愈來愈軟弱,因為我知道當他們跨入二十一世紀,興奮地要從我們手上接管台灣時,會發現我們留下的是一座潰爛的荒島。

所有我們做過趕盡殺絕的惡事,全部由他們付賬:除非,我們能在短短數年內脫胎換骨,給下一代留退路。然而我不敢奢想,因為貪婪、邪惡、庸俗、自私、愚蠢仍是這座島的主流勢力,大咧咧地在每個角落宣揚它們的霸權。

當Y世代人類成為社會中堅層時,首先要收十的是嚴重癱瘓的自然生態,那些為了經濟開發而被砍斷命脈的山川湖泊若無法復活,台灣將毀於任何一個輕度颱風。

其次,老化社會將是他們肩上的重軛。以現在約三十多歲的夫妻為例,兩份薪水在付完住屋貸款、子女教育、生活費後已無力儲存養老基金。若他們任職的民間機構缺乏(或蓄意規避)退休制度,則他們的子女(獨生子或手足二人)必定在很年輕時即開始挑起一對父母(或結婚後的兩對老人)的銀髮擔子。屆時,「父母雙亡」的才是社會新貴族,「兩老健在」的上班族將很難找到婚姻對象。

兩岸問題終究是「原罪胎記」,遲早要解決。這一代若能保住「時間決定權」(拉長「不解決」的時間,或掌控何時解決),將讓下一代有較充裕的空間去庖丁解牛吧!

如果不想那麼遠,擺在眼前的四根撩牙也會讓人擔憂稚弱的小孩能否安然度過?治安、污染、課業壓力及愈來愈失去保護傘作用的「家庭」。每一項都可能奪命,或迫使他們走上陰暗之路。我相信各個角隅都有願意呵護孩子成長的大人,但我沒有力氣相信這個冰凍三尺的惡質社會能在那一小群人的努力下迅速恢復善良與美好。台灣社會需要治療,在漫長的療程裡,我們沒有選擇地將繼續看到一個又一個無助的小孩在惡徒的刀刀下汩汩流血,或遭受強暴,或為了成績而徘徊於頂樓陽台,或被失去理智的父母凌虐致死。在沉悶的診療過程尚未結束之前,我們也將繼續看到,當被虐的小孩淒厲地喊叫救命時,四周的人拉起窗簾以保有安靜,觀賞電視裡的綜藝大雜燴或啃咬剛炸好的雞腿。

難道我們的社會必須踩著以童屍鋪成的階梯,才能打開救贖的窗口?

在小公園看小孩騎三輪車的某個夏日黃昏,我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