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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語(1)

解語

據說,常對身旁的植物說點好話,或以歡愉的心情投以微笑,它便長得茂盛;若天天怒氣款待,家裡又三天兩頭摜碟子、哭鬧不寧,再好養的植物也會痛不欲生,無緣無故死了。

這種說法靈不靈,有待查證,卻也不無幾分道理。人與自然、四季,本就有「親密的聯繫」,在季節默默地推移中,人與萬物也默默地互動著。遇壯麗山川,則胸襟遼闊;邂逅一條溪流,難免哼一曲古謠,陪它散步;看到山野裡開了紅茶花,好像一棵「喜」樹,也會逢人就講,多年後,在記憶的轉角想起來,禁不住再稱讚一回,彷彿那樹一直如此,茶花開了也不會謝。

人既然多情,植物焉會不知?捧一株盆樹或籐蔓回家養著,光線、空氣、水分、泥土的改變使它知道換了新家,它在努力適應新環境之時,也慢慢學會辨識新主人的脾氣。「三天澆一次水,不必太多;擱在窗口附近,亮一點的地方!」花市賣樹的人交待,這番話意謂著樹以這種情境認識主人,如果買主想要繼續保有它的茂盛(買主一定買茂盛的樹),最好提供這樣的情境。但,每個人都有自個兒的法子,賣樹人的叮嚀不一定做得到;也許自家窗口很暗,乾脆擺陽台讓它亮個夠;也許新樹得人緣,家中老小猛給它水喝;更糟的,也有花了錢忘了樹的,從此不管它死活。凡是這些脾氣的,都是惡主,可憐的樹,要不就曬死、淹死,要不就渴死。如果主人設身處地想想,被強迫一天灌一加侖水或個把月沒水喝的滋味,大約不敢再草菅「樹」命了。

有時,雖然極力模仿舊主的習慣,樹也會發脾氣;也許它與舊主情深,對老環境有了愛戀,不願捨離吧!

多年前,妹妹買了吊盆的斑葉椒草,掛在租來的套房窗口,才個把月,莖葉紛紛抽長、挺立,像一群稚童趴在窗台竊竊私語。我去找她,一進門即被那朵綠雲吸住心神,當場掏出一千元,打算帶走它(原價不過一百五)。她不給,說:「你可以去買六盆嘛,我帶你去!」兩人進了那家小店,沒看到椒草。我想,做大姐的與妹妹奪愛,實在有失體統,也就忍痛回家。

不久,學校放暑假,她回台北。我提醒她:「兩個月不澆水,它必死!」她答:「我把它放在盥洗室,用大臉盆裝水泡著!」「那不暗死也泡爛了!」「不會,它若要跟我,就不會死!」一副宿命論模樣。湊巧,一個月後,我必須到台中辦事,妹妹像條哈巴狗涎著舌頭哀求:「幫我去澆水好不好?」我能說不嗎?從台中市摸去東海別墅,替一盆椒草餵水,大熱天地當然麻煩。但我揣著鑰匙還是去了,不全是看妹妹面上,想想椒草干死的樣子也狠不下這顆心。

倒是去對了,臉盆幹成一團水垢,椒草懨懨地垂下,有些根莖幹黑了。如果以前像快樂的小兒,現在就是災變後的饑童。我摘去葉屍,重新整出樣子,痛痛快快地叉開手指揚水讓它解渴,末了亦如法炮製,存一臉盆水備著。

開學後,她掛電話來報告椒草健康狀況:「當然還活著,而且像瘋了,長得滿滿地……」「大概看到你,樂歪了吧!」我酸酸地說。

後來,妹妹畢業返家與我同住。我吩咐她,棉被、書冊、桌椅務必托貨運,空出兩手捧那盆寶貝椒草回來。

一年不見,它像一隊負劍少年,葉葉精神,枝枝俊秀。我擇個相仿的地方,掛在客廳,每天擒著噴水瓶為它沐浴,有時用棉花棒輾一輾葉片上的灰塵。它也的確擎住整座客廳,遠遠望去,如一團流動的翡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