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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人

我的家人除了我父親,都能喝幾杯酒。據說,姥姥的娘家是幫人家做燒酒的,姥姥自小就學會了品酒。姥爺也一生嗜酒如命,家族裡,七大姑、八大姨都天生好酒量。我母親能喝酒,又愛熱鬧,逢年過節常把一幫能喝酒的客人灌得七葷八素,自己從來沒醉過。

其實,家族裡最能喝酒的是我二舅爺,就是我母親在娘家的二叔父。據說,他八兩不醉,一斤不倒,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能喝多少,整天懷裡揣一葫蘆樣酒瓶,以酒當茶飲。我很少見到二舅爺,因為上一代之間有一些過節兒,親戚之間不常來往,所以很少見到二舅爺醉時的樣子。關於二舅爺醉酒的傳聞很多,但從來沒有那種耍酒瘋出洋相、罵人毀物之類。在我看來,關於二舅爺的酒話,總是散發著酒香。

二舅爺自小讀私塾,背過很多古文,後來又上過幾年學堂,也當過兵,因為遵守不了部隊的清規戒律,自己讓自己退伍了。

二舅爺略通醫理,能算命卜卦,還無師自通地撥弄幾樣樂器,如笛子、二胡、排笙等。還能說書,善講故事,常自編自演一些現在看起來的小品劇之類。後來被縣劇團找去做編劇,據說相當有才華,編的劇本在全國地方戲比賽中得過大獎。

二舅爺愛酒,幫別人看病卜卦從來不要錢,只要有酒就行,酒也不分檔次,上到汾酒茅台,下到高粱白干一樣的熱愛。二舅爺身材高大,模樣俊逸,但一直沒有結婚,幾次有人牽線保媒都因喝酒誤了佳期,後來也沒有人再管他了。都說他愛一個下放到村裡的女作家,從上海來的,比他大兩歲,很漂亮。誰都知道這不可能,人家是城裡人,再說,人家又是黑五類。但有人見他們在一起喝過酒,也有人見他們在一起釣過魚,總之,這件事情當然沒有結局,不知道是這導致了二舅爺的嗜酒,還是嗜酒導致了這場愛情結局的無聲無息。

二舅爺很少和大家一起喝酒,即使和大家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也沒有人見他醉過,他喜歡自己獨酌。而且每飲必醉,醉態與眾不同。所以,等人發現他醉酒,往往是數天之後了。

那時劇團經常下鄉演出,他作為編劇也隨團到處去,每天酒瓶不離身。雖然當時劇團也有規定,演出期間不許喝酒,但他喝酒的方式和大家不一樣,發現不了,防不勝防。比如,一次演出結束後,大家都睡熟了,他酒癮大發,拎著一瓶酒到處找下酒菜。那時候是吃大鍋飯的,煮一大鍋飯菜,每人端一碗同樣的飯菜,吃完飯把碗往廚房裡一扔了事,有專門管廚房的人去打理。那天,管廚房的人也犯懶了,一摞摞的碗堆在那裡還沒有洗。二舅爺溜進廚房,東找西找,沒有任何下酒物。又翻一翻碗,發現有星星點點的蘿蔔絲、肉丁之類殘留在碗裡,

大喜,蹲在碗邊就著那些菜渣喝起酒來,後來怕人看到不好,索性把一大盆碗全搬進他的帳篷裡,喝完酒後,順便把碗都塞進床底下了,然後就忘得一乾二淨。第二天,廚師發現碗不見了,就認為被村人偷了,報告了村長,村長很惱火,就挨家搜尋,都說沒人偷碗,村長只好去供銷社買了幾十隻碗還給劇團,三天後演出結束,拔帳篷時發現碗全在二舅爺的床底下。

還有一次,劇團裡一個女演員,才十八歲,母親去劇團看女兒,精心做了一雙繡花拖鞋,女孩很喜歡,劇團裡的人傳著看,二舅爺尤其的誇讚,說圖案如何美妙,繡工如何精緻,只是穿在腳上太可惜了,應該當藝術品保存起來。一天演出時,女孩清楚地記得把鞋子放在了更衣間,演出結束後,女孩的繡花鞋不見了,大家都很惋惜,覺得偷鞋人太可恨,二舅爺比誰罵得都凶,說偷鞋的賊太沒良心,那是女孩的心愛之物,是女孩母親的一腔愛心,偷什麼不好,偏偏偷那雙鞋,這偷鞋人太可惡,若能逮住這賊,鞭打千下也不足以解恨。幾天後,丟鞋的風波漸漸過去了。有一天,劇團開早會,二舅爺最後一個到場,那天二舅爺一出現,全場立刻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二舅爺的腳上。原來二舅爺腳上恰恰拖著那雙繡花鞋,已經贓得看不清花紋了。

還有一次,在一個小縣城演出結束後,他悄悄從旅館裡溜出來一個人喝酒,那天的月亮很圓很亮,他一個人在街上晃蕩,對著月亮唸唸有詞,街上一個行人覺得好奇,就湊上去搭訕:「老兄,你在和誰說話呀?」他說:「和月亮呀。」那人發覺是個醉人,就咕噥了一句「月亮上的人你也認識」,二舅爺連忙說:「不,我不認識,我不是本地人。」

這些都是親人之間傳說的,但有一次是我親眼看到的。我因為聽多了關於二舅爺的故事,不但不反感他,反而渴望見到他,尤其感興趣的是他通《周易》,能預見人的未來,千方百計央求媽媽恩准二舅爺到家裡做客。有一天,媽媽說二舅爺要來了,他和劇團裡的朋友到我家門前的沙河灣裡釣魚。我興奮極了,終於可以看到傳說中的二舅爺了。半晌午的時候,二舅爺和他的同事開著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出現在河堤上。

媽媽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要留他們在家吃飯,並命我去打酒。他們說不要打酒,大家已經湊了十元錢打酒,就在二舅爺的口袋裡。母親就去殺雞,二舅爺攔住母親說不要殺雞,等會兒釣到魚,就可以當下酒菜了。

我看二舅爺熟練地製作好了魚餌,一幫人去了河灣,我也跟著去了。二舅爺那天穿條一淺色棉布褲子,一件暗紅格子的襯衣,頭上居然戴一頂灰色的巴拿馬帽,這頂帽子在那個時候特別的顯眼,讓我對他肅然起敬,只見二舅爺安靜地坐在自製的馬扎上,眼睛緊緊地盯著浮子,專注的神情使他偏黑色的瞳仁如一片迷霧。他不時地從上衣口袋裡抽出煙來,不久,我看見那煙盒空了,他下意識地隨手一扔,那白色的煙盒就滯留在水邊了。

那天運氣不錯,不斷地有魚兒上鉤,二舅爺釣到的魚最多。

午後,這幫人高高興興地回來了,拎著大半桶還在蹦蹦跳跳的魚,有鯽魚、鯉魚、鯰魚等,個個興高采烈,吵著要酒。我媽準備做魚,叫二舅爺去拿酒,二舅爺一摸口袋,發現錢沒了。

我提醒他說,是不是丟在河邊了,我看見你扔煙盒了,舅爺恍然大悟,說錢就在那煙盒裡。二舅爺轉身就往河邊去。

但是,一個時辰過去了,左等右等不見二舅爺回來,媽媽讓我去找。我一口氣跑到河邊。二舅爺正穩穩地站在河邊專心釣魚,微風吹鼓起他紅色的襯衣,面對著一汪清清的河水,背對一望無際的碧綠的田野,筆直地站著,一手握著釣竿,另一隻手握著一壺酒,甩開魚竿的剎那,我覺得二舅爺很帥,如玉樹臨風。我前去招呼二舅爺,問錢找到沒有,二舅爺藏起那酒壺說,魚兒都來吃鉤了,正是釣魚的好時候。我說,大家都在等你的酒,二舅爺一拍腦袋,笑著說,不著急,錢在樹枝上晾著呢。這時,我看見他腳邊有一棵野生的一尺多高的枸杞子樹,一張十元的鈔票搭在樹枝上,早就干了。說時遲,那時快,正好一陣風吹來,那張錢飄飄悠悠吹到河水裡去了。我慌忙去撈,那錢越漂越遠,二舅爺笑著說,不要找了,我釣了他的魚,又喝了他的酒,該付錢給他了。我怔怔地看著二舅爺,二舅爺笑瞇瞇的,看不出一點兒醉意。

最後一次見二舅爺,是姥爺生日那天,正是盛夏,我隨媽媽給姥爺去送生日禮物,姥爺說二舅爺被撤職回鄉了,媽媽問為什麼,老爺說,還不是為了酒,肯定是酒後吐真言得罪領導了。媽媽要求去看看他,我也跟著去了。二舅爺的院子裡,沒有樹木,沒有花草,也沒有院牆,空空蕩蕩的,兩間泥坯的房子已歪歪斜斜,只有一棵鬱鬱蔥蔥的桃樹特別顯眼。只見二舅爺一人坐在桃樹下,一張石頭的桌上放著一碟菜,他正一手端酒杯,一手夾起盤中物往嘴裡放,桌子上有兩隻酒杯。二舅爺看到我們也沒有站起來,只是笑著。看我們走近了,他從樹上摘一隻青青的桃子在衣襟上蹭蹭,說:「老哥,這小毛桃還好,湊合做下酒菜,我們喝一杯。」姥爺說,「你一個人喝兩個杯子的酒。」二舅爺笑說:「我正替一個朋友喝酒。」

姥爺看看左右並無一人,歎了一口氣說,沒辦法,這個人是酒做的,就是個酒人。

我定睛看那一碟菜,原來是幾隻鵝卵石泡在清水裡。

後來,再沒有看到二舅爺,據說去了南方,靠給大商家看風水,給名人批八字掙了很多錢,又辦了易經學校,成了知名人物。

只是不知道還喝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