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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杯苦水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經常和醫院、醫生打交道。記得有個鄉村醫生的名字是孫玉珮,男的,五十多歲,總是穿著長到膝蓋的黑色外套,戴一頂黑色的單帽,架一副黑邊眼鏡,背著白色的藥箱,藥箱上印著鮮紅的十字。這形象深深地印在我童年的心裡,像是魔鬼的化身,一個陰森的符號。我很怕他,鄉親們總是拿他嚇唬我。無論我玩得如何開心,只要有人說孫玉珮來了。我立刻兩腿發軟,坐地即哭。

每次孫醫生來,我就藏在兩個櫃子的夾縫裡。母親總是把我從那裡拉出來。孫醫生總是先摸一摸我的頭,再看一下我的嗓子,隨後把一隻冰冷的溫度計甩幾下,放在我的腋下。等溫度計取出來的時候,苦難就臨頭了。母親把我緊緊地夾在她兩腿之間,孫醫生開始消毒、配藥,叮噹的玻璃碰撞的聲音,像是惡魔的音樂。當碩大的針頭開始接近我皮膚的時候,是最難熬的時刻,孫醫生總在這時候有說不完的話:「不准哭,越哭越痛。不准動,一動針會斷到你的肉裡面,永遠拔不出來。」隨著這恐怖的聲音,錐心的疼痛開始了,我撕心裂肺地大哭。

不幸的是,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我的臀部因為消毒不好,發炎了,腫得像發酵的饅頭。

很快,孫醫生又來了,我又藏到兩個櫃子之間,母親照例拖我出來。那時,我話還沒有學說連貫,情急中突然學會了罵人,喊著孫醫生的小名罵。姑姑抱著我跑開了,這一次沒有打針,只留下了藥。母親用茶杯把五顏六色的藥碾碎,放在湯勺裡,兌上水,調勻了,一勺灰綠色的污泥水。我眼睜睜看她做完這一切,像一個受刑的人,眼睜睜看著劊子手把刑具一一擺在面前。我打定主意不吃它,等母親一端過來,我立即閉上嘴巴,任母親又是打,又是罵,死活不張嘴。母親找來鄰居,用筷子撬開嘴,把藥湯倒進嘴裡,我把那藥水往外吹,苦味從舌尖到齒縫,再到嗓門,再從嗓門回到齒縫舌間,把苦藥一遍又一遍地品嚐,一滴也不嚥下。折騰了半天,有人說「把鼻子捏起來」這樣,苦水一下子進入了氣道,我猛烈地咳,藥全噴出來了,臉色憋得蒼白,大家都嚇了一跳。

後來,就一直病著,不久,母親又把一大碗中藥擺在我面前,油黑色的,瀝青一樣。而且,把我奶奶、姑姑、叔叔全找來了,列隊一樣站在我面前。平時對我百依百順的奶奶,手裡拿著一撮糖,面色嚴肅,叔叔拿著繩子,姑姑拿著尖尖的毛衣針。母親指著碗對我說:「你不吃藥要死的,你知道嗎?」

「我不怕死!」我高喊著。

「沒長大的孩子死了是要進硫磺火坑的,火坑你知道嗎?」

「我不怕火坑!」我拚命地掙扎著。

「那裡沒有飯,頓頓只是吃藥,天天打針。」

這下我害怕了,打算吃藥,一看噁心的柏油色,趁母親不注意,一下子推翻了藥碗。母親生氣了,牢牢地坐在椅子上說:「再來一碗,大一點的,我預備的多著吶,今天你扎翅膀也飛不了,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沒有人能救你。如果你乖乖喝了,有糖吃(奶奶舉一舉手裡的糖給我看),如果不喝(叔叔舉一舉手裡的繩子),捆起來,搔腳底板(姑姑示意一下她那打毛線的竹針)。」

我覺得天就要塌下來,彷彿世界末日,那樣的無助。平時愛我的家人彷彿都成了魔鬼,小小的年紀孤獨感油然而生,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生活第一次在我面前崩潰了。我還是不屈服,拚命掙扎,亂喊亂罵人。於是,我真的被五花大綁了起來,母親用竹針在我腳底一陣亂搔,痛、癢、酸、麻,一種極複雜的難以描述的痛楚從腳底一直鑽到心裡,我終於屈服了,直喊道:「我喝藥,我要喝藥。」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大家一陣歡呼。

在糖的甜味裡,竟然毫無痛苦。

那一年我五歲,從那時起,我再也沒因為吃藥痛苦過,小小年紀就悟出:有的痛苦是無法迴避的。從此,冬天早起上學,我從來不磨蹭,總是一骨碌爬起來,飛快地穿好衣服,無論多晚,作業不寫完,從來不睡覺。

長大後,開始飲苦茶、苦咖啡,吃苦瓜,體會到苦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記得有一位高僧,有一天,摘下一隻苦葫蘆,讓弟子朝聖時帶著,告訴他們,每到一處,把葫蘆放在聖水裡浸泡,葫蘆就會變甜。回來那天,故意讓弟子把這個葫蘆煮了吃,但那葫蘆仍是苦的。於是徒弟頓悟了,有些人生的痛苦是不能改變的,比如失戀、失業、失去親人,一切的生老病死都不可避免,只有勇敢地面對,才是智慧的人生。

很感謝人生的那第一杯苦水,讓我學會堅強。後來,每當我遇到艱難困苦的時候,就咬緊牙關,攥緊拳頭,對自己說:「既然不能逃避,我就挺過去。」就像《飄》中的女主角斯佳麗,在極端困難的時刻,站在原野上高喊:「明天,明天我會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