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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幽思

我生長的村莊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平原上人多地少,沒有多餘的土地用來種樹,只在房前屋後種幾棵樹可以乘涼或做傢俱用,整個童年沒見過真正的樹林子。長大後也去過很多地方,見過一些森林,多是松柏之類的小葉林。移居的南加州氣候雖然溫暖但很乾燥,樹木很少,大山的背陰面也有一些森林,樹木為了保持水分,葉子都生得小,還有一層蠟質膜包裹,沒有一點兒蒼翠感。關於熱帶雨林,只在地理課本裡讀過,西雙版納、神農架從來沒去過。我很嚮往熱帶的東西,喜歡茂密的攀緣的植物、簾幕一樣的籐蘿,喜歡大葉子的樹,喜歡聽雨打芭蕉的聲音。所以,一到洛杉磯,我就迷上了椰子樹。

這次來的厄瓜多爾屬於典型的熱帶國家,赤道穿過中部,朝思暮想的亞馬孫就在不遠處。離首都兩個小時的地方就有一處雨林,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開往密林深處。

走進山裡,但見滿眼蒼翠,遠山近嶺,全被樹林覆蓋,瀑布、溪流,隨處可見。瀑布大的如江河倒掛,小的如珠簾細雨,長的從山頂一直奔流到山谷,短的稍縱即逝,千姿百態,讓人目不暇接。想起在北加州的優勝美地有一處瀑布,細若輕紗,美名曰「新娘面紗」,非常有名,許多人從全美甚至全世界各地前來觀看,多少人在「面紗」下流連忘返,驚歎不已。這裡那麼多的瀑布卻無人問津,不知道該可憐遊客還是可憐這瀑布。

漫山遍野的樹都是闊葉的,大的如象耳朵,小的如米粒,無論大小,全都是張開的、裸露的,不是那些皺著眉的針葉,也沒有灰濛濛的保護膜,真讓人心情舒暢。路上幾次要下車進林子看看。司機說危險,有山豹、黑熊、毒蛇等,終於在有遊客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林子太茂密了,高大的喬木有的直竄上天,有的九曲迴腸,矮小的灌木像裙子一樣圍在喬木的膝下腳邊,從下往上依次是蕨類、棕櫚類,依次佔據不同高度的空間,地面是草本和苔蘚類。很多樹幹上,都纏繞著各種籐類,籐上垂著各色的花果,密不透風,樹皮上滿是青苔或地衣,青苔上長著鮮艷的蘑菇,上下空間全佔滿了,陽光被層層瓜分,到達地面的所剩無幾。都說山區閉塞,樹林更讓人與世隔絕,幾十米之外什麼也看不到。大自然是神奇的,就像這林子,有高就有低,有直就有曲,有的在高處攀登,有的在低處匍匐,有的在中間困苦,有的乾脆就寄生在別人身上,生存的競爭隨處可見。

我找一處橫著的粗籐,坐在上面晃悠,看到蝴蝶在花朵間飛來飛去,拇指大的蜂鳥一刻也不安寧,山雞一樣大的美洲鸚鵡紅頭翠尾,非常鮮艷,警覺地跳來跳去。眼看著一隻肥大的青蟲被一群螞蟻活活咬死,蜥蜴躲在角落裡不停地捕食路過的昆蟲,動物之間的生存競爭比植物之間更明顯更殘酷。一隻工蜂一刻不停地勞動,他們不能繁衍後代,也沒有愛情,隨時準備為蜂群戰鬥捐軀,為了蜂群的利益終生勞作,這樣的生存意義何在?

正想著,前面出現了一隊遊客,跟著別人的導遊,我看到了猴子。這些猴子或端坐或覓食,母猴子親切地把小猴子抱在懷裡,半大的猴子最忙碌,一刻不停地跳躍、攀爬、倒掛。成年的公猴子只有一個,據說是首領,它有好幾個妻妾,這一片都是它的領地。導遊說一個領地內只有一個公猴子,小公猴子成年後也被趕出領地,被趕走的公猴子只能離群索居,不敢貿然進入,直到有一天,強大起來,打敗其他公猴,然後佔有它的領地,原來所有的母猴及小猴全部歸它所有,被打敗的公猴子黯然離去,再也不能在領地出現。猴子不同的領地之間經常會有爭鬥,也經常地走親訪友。看著那猴王端坐樹枝,俯視他王國裡的每一個成員,一副君臨天下的神態,我覺得和人類很相像。印第安人也是以部落為單位生活的,部落與部落之間常有戰爭,而且很殘酷。他們頭上鮮艷的鸚鵡毛就是殺人後的獎賞。印第安人英勇善戰,常把敵人的頭砍下,血淋淋地背回自己的部落。後來,他們學會了把骨頭取下來,頭皮經過特殊處理,皺縮成拳頭大的人頭,頭髮五官栩栩如生,嘴巴用線縫起來,存放百年也不會變形。我在博物館裡就看到過真的樣本。

林子裡有一間印第安小屋,用木棍豎立成圓形作為牆,把芭蕉葉放在上面做屋頂,房子的正中有幾塊石頭,石頭上放著一口熏得漆黑的陶罐鍋,兩根木柱中間有一張麻繩編成的吊床,吊床邊吊著一小布袋玉米,牆上掛著一張弓,還有數枚箭頭,這就是全部的家當了。有的茅屋裡有竹子做的排簫、羊皮做的鼓,他們渴了有潔淨的山泉,餓了有滿樹的野果、甜蜜的野甘蔗,高興時用弓箭獵殺一隻野豬,或梅花鹿,架在松枝上烤熟,用獸皮做衣服,樹葉編草裙,得來全不費工夫,還可以敲鼓、吹簫,他們沒有升學的壓力,沒有失業的煩憂,不擔心房貸到期,不知道有經濟危機,看起來無憂無慮,生活很是愜意。但是,這裡也不是伊甸園,他們要擔心猛獸的入侵,森林發生火災,被蚊蟲叮,被毒蛇咬,瘟疫流行,其他部落的入侵,衰老和生病的人在部落的遷徙中會被留下,任其自生自滅,自然也是無情的。這使我想起前一段時間在聖地亞哥的野生動物園裡看到的情景,這裡的動物屬於半自然生活狀態,給它們一個自然的環境,讓它們自己尋找食物。我看到很多動物,如牛羊馬鹿,鼠兔龜鳥,它們時時刻刻都在忙忙碌碌地吃東西或尋找東西吃,眼睛不停地觀察四周,耳朵時常豎起來傾聽。只有那兩頭獅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輛廢棄的汽車頂上,呼呼大睡,無論是車、人還是其他動物經過,它們一概不理。我不禁感歎起來,獅子吃肉,吃飽一頓幾天可以不進食,剩下的時間就可以逍遙自在,又沒有其他的天敵,所以睡得踏實、香甜。那些食草動物,因草的營養貧乏,整天處於飢餓狀態,不僅終日尋找食物,而且時刻處於警覺狀態,躲避那些掠食者。物種尚有弱肉強食,人間也有高低上下。那些最底層的工人在流水線上不停地作業,農民在田野裡揮汗如雨,管理人員卻在有空調的辦公室內喝茶看報發號施令,真正的有錢人逍遙自在、無憂無慮,像那只吃飽了的獅子。

突然有人喊有蛇,我一下驚跳起來,我最怕蛇,看來我是不能在林間生存的。印第安人是最尊重自然的民族,一直與自然和諧相處,但還是遭到了滅頂之災。

現代人個個談回歸自然,但誰又能真的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