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喜歡飄零之美，春天的落花、秋天的落葉、冬天的飛雪，都讓我欣喜若狂。小時候的家裡，院子裡種滿了花，我特愛紫薇花，一天搖無數遍，喜歡看它花落滿地的樣子。為此挨過家人很多罵。所以，我特別理解黛玉葬花的心情，很羨慕湘雲醉臥芍葯庵、花瓣滿裙的樣子。
來到洛杉磯一年多了，看了不少落花。洛杉磯地處亞熱帶，樹木種類繁多，有很多高大的喬木，開著形形色色的花，落紅滿地的景象隨處可見。春天裡奼紫嫣紅自然不必提及，夏天裡滿街道的紫薇緋紅雪白，大片的紫色的藍花楹稠密的花瓣洋洋灑灑整個夏天。秋天來時，又有金槐花、粉霧花接著拋金撒玉。
但是就不見蕭蕭落葉，中秋節早就過了，秋天還是看不分明。
我上班的一個小時車程的路上，仍然被那一成不變的棕櫚樹和灰撲撲永不落葉的橡樹統治著，再加上溫暖宜人的燦爛陽光，根本不知道秋天的來臨。朋友告訴我，南加州的秋天是要去找的。這個週末，我真的開了一輛酒紅色敞篷車，到處找秋了。
這裡的秋天真是藏著的，藏在人煙稠密的市區，開車漫行，深入居民區，才漸漸地感到了秋天的腳步。但見一片碧綠叢中突然幾樹黃葉，或者一片金黃醉紅中突然一片蔥綠，加上亂花鳴禽，雜花生樹，你真的分不清哪裡是春，哪裡是秋。到了樹木最多的城市——聖馬力諾市。這是一個安靜的富人區，家家深宅大院，美樹雲集。這裡秋景正濃，銀杏樹金黃如鍍金，楓樹酡紅如醉酒，金錢樹又紅又黃又紫又綠，滿樹流霞，很多樹我不知道名字，有一種樹特美，樹枝特別細，像最細的針腳繡出來的，秋草一樣柔軟，只是細細的枝條已經密不透風了，加上榆錢一樣的細葉，紅雲綠霧一般，在微風裡悠閒自在地輕拋著五彩繽紛的錢幣。我停下車，放上一盤鋼琴曲——《秋日私語》看落葉飄飄灑灑從枝頭落下，叮叮咚咚敲打車窗，大的、小的、長的、圓的，有的聲音剛健有力，有的柔細無聲，有的盤旋迴盪，餘音裊裊，彷彿彈奏著一首鋼琴曲——「落葉奏鳴曲」。我乾脆把天窗洞開，銀杏葉、紅楓葉、金錢樹的葉子，很快落滿了頭髮，車廂裡積了厚厚的一層，我埋首其中，立即覺得變成了富豪，一下子擁有大把的黃金、大片的寶石、大段的五彩繽紛的生活。
很少近距離接觸樹葉，不知道落葉也有氣味，銀杏葉香中帶苦，槐樹葉清香四溢，糖楓葉裡真有蜜糖的味道。這裡都是深宅大院，院子裡種什麼花，養什麼樹，香氣就從那裡飄出來，一窩一窩的。南加州很少有風，秋天尤其平靜，這花香葉香都飄不遠，和著新剪的草坪裡青草的味道，清新而縹緲，感覺秋天真的是深深地停泊在這裡了。我穿著最柔軟的印度棉的拖地長裙，麻線編的露趾拖鞋，走在斑斕的落葉上，任憑柔軟的落葉在腳踝間廝磨，我彷彿聽到了它們的私語。「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在我看來，秋葉比落花更美，春花零落時很狼狽，讓人傷感，再說，春花落後還有綠葉和果實。秋葉落後一無所有，而且明知道就要凋落了，還是把自己艷裝起來，在最美的時刻凋零，那樣靜美，那樣灑脫，那樣氣定神閒的，大富豪一樣揮灑著用不完的金幣銀幣，大手筆一樣書寫人生的圖畫，大智大慧的人一樣擁有一切，卻不帶走任何東西。所以，落葉總撥動我生命裡最美的那根琴弦。
沐浴在秋色裡。繼續開車到國家公園，本想會有更多的樹葉，沒想到這裡卻是一片蔥蘢，松樹蒼翠欲滴，傑克阮迪樹枝葉正美，香樟樹正舉著濃蔭，一派盛夏的景色。除了棕櫚樹、橡樹，尤加利和胡椒是南加州最有代表性的樹種，加州乾旱少雨，整個夏天，赤日炎炎，滴雨不見，它們因為扎根深，得以存活。尤加利樹有銀白色的秀頎挺拔的樹幹，樹枝也修長俊逸，葉子細長如柳，全都集中在頂端，枝間沒有一片雜葉，遠看枝葉分明，錯落有致，真像風姿瀟灑、舉止有度的美男子，這時候剛剛換上新綠的葉子，去年的舊葉還有一些沒有完全脫去，更增加了幾分成熟的滄桑感。胡椒樹極像柳樹，但比柳樹更柔軟低垂、更枝繁葉茂，像一層層綠色的幃幔，在微風裡波瀾起伏，哪裡有秋的味道，只有老橡樹本來就老氣橫秋的樣子，現在更加老成持重，細緻的枝葉蒙上了一層灰色，懨懨地打著瞌睡。
我以為又回到了夏天，但池塘邊的美人蕉已經遲暮了，垂下了頭臉。太陽還是很有威力，但不像夏日那樣火辣得不可接近，光線斜斜地射過來，明顯溫和了許多，卻更加明澈，天空明靜得像能看穿世間的一切。整個夏天一絲不見的雲，現在也來湊熱鬧，常常團團片片、絲絲縷縷飄過來，也就那麼幾片掛在不高不低的天幕上，應景似的，為了讓藍天有幾分牽掛。
一場秋雨過後，山坡上小草開始發芽，極為鮮嫩，顯出「草色遙看近卻無」的初春景象，蒲公英好像從來就分不清季節，又迷迷糊糊撐開黃色的小花朵。東北角有著大熊湖的山頂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有了皚皚的積雪，使深藍的天空平添了幾分寒意，紫薇和紫葉李，轉眼間葉子全脫光了，棕黑的樹枝硬插在錦繡的秋色裡，顯得很不合時宜。
花照舊開著，菊花到了最美的季節，開得驕橫跋扈，到處是它飛揚的身姿。玫瑰和扶桑已不像春天那樣肆無忌憚，開得很有節制，自有一份矜持的美。一種叫作「粉霧」的高大喬木有著百合花一樣的粉色花朵，正開得風風火火，給南加州明淨的秋色點上迷離的粉霧。各種果實正趕上旺季，橘子、檸檬的金黃的果實，纍纍的幾乎代替了綠葉；柿子紅燈籠一樣掛滿枝頭；石榴顯現出最神秘的金屬的銅紅色；蘋果酡紅地壓彎了枝頭，仔細一看，最遠的枝端還有梅紅的碎花；柚子樹淡黃的碗大的果實纍纍地向下垂著，但是，它的茉莉一樣雪白的花朵也在奮力地開著；冬青樹一面舉著粉紫的小花，一面悄悄地抽著新芽。
我真的糊塗了，這到底是什麼季節，四季怎麼可以這樣同時出現？一方面秋葉正瀟灑地揮手作別，一方面春草卻轉身可見了；夏天還張狂不已著，冬天已在身邊陰沉著臉。這裡的秋天真是太多姿多彩了，哪裡的秋天有這樣氣派？春夏秋冬和盤托出，隨時隨地都可以拋棄一切，隨時隨地又可以東山再起。
若人生也能這樣安排，智慧和青春同時出現，愛情和財富合為一體，隨時隨地都可以讓人生重新開始，這樣的人生不就了無遺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