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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炒水仙花

到美國留下來的成年人,看起來各種各樣,其實粗略地分起來,只有三類。一類是精英富豪或官宦子弟,來美國尋求更好的發展或庇護。另一類是在中國上不上,下不下,很難再有發展前途的公職人員或小商人,在中國已經沒有陞遷的希望和發財的機會,來美國尋求新的機會。還有一類是絕對的無產者,一無所有的最底層的工人農民或無業遊民、地痞流氓。不管是哪類人,能來美國都不容易。或神通廣大,或坑蒙拐騙,或歷盡艱辛。

來到美國後的人,因為經濟的原因,立刻涇渭分明。一類是有錢人,很快住進高級賓館,馬上買房置業,開公司。沒錢或錢少的立刻被送進家庭旅館住下,暫時安頓下來,然後想方設法找工作。這些人魚龍混雜,有大學教授,也有街頭混混,有小商小販,也有公司頭頭。不管是龍是虎,住到家庭旅館大家地位都一樣,都在同一起跑線上,在這裡重新洗牌。男人大都去餐館洗盤子,或當裝修小工。女的去餐館當服務員或做家庭工。

所謂家庭旅館,就是一個大通鋪,一個房間裡放五六個或更多的床墊,床墊都是從街上撿來的,大小不一,各色各樣,不論白天黑夜,永遠有人在睡覺,也永遠有空的床位。因為他們工作的時間各不相同。這種接待華人的家庭旅館當然都是華人開的,雖然不合法,但屢禁不止,因為有市場。

當然,我也毫無例外地住進了家庭旅館。這家庭旅館還真有點家的感覺,米面油鹽和煤氣都是免費的,因為美國的食物相對很便宜,尤其是基本的米面。於是,這些房客天天米面油鹽地吃著,四個灶頭的火爐一天到晚都熱火朝天。看那些整天烙油餅、炸元子的東北大漢,真替他們不好意思。

這種暫時的平等也形成了他們心理上的平等,誰有什麼事大家一起幫忙,誰有什麼不開心大家一起來勸說,大家一塊兒互相交流著找工作的信息。哪家律師有能力不坑人,哪裡的餐館需要人,哪裡的賭場給飯吃還發錢。看起來其樂融融,私下裡有的苦著一張臉,發愁找不到工作,有的看起來很亢奮,畢竟安全地到了美國。相同的是,每個人都十分節約,口袋裡的錢所剩不多了,工作還沒有著落,美國東西不貴,但折合成人民幣還是讓人咂舌。所以,有些人就想方設法省錢,看別人不在,偷擠別人的牙膏,偷吃別人的肉菜,偷偷用別人的電話卡,在街上撿一些看似有用的廢棄物品。常有人抱怨丟了錢,但大都是十塊八塊的。

有一天,一個朋友來看我,我們在中國就認識。他來美國有三年了,一見面就訴苦,訴說著剛來美國時,如何的艱苦和無助,說著說著眼睛就濕潤起來,「你知道我有多難過,一天到晚牛馬一樣拚命工作,沒有節假日,沒有朋友來往,又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捨不得娛樂,生病也捨不得看醫生。」

「聽說美國的東西並不貴,有必要這麼省嗎?」我問。

「你很快就會明白,我們來美國有多少是正常門路的,大都是通過中介公司花了一大筆中介費的,家裡又有老婆孩子,我沒有了身份,孩子老婆也永遠來不了,這樣妻離子散的天涯海角苦熬著,回去後再拿不出幾個辛苦錢,怎樣面對父老妻兒。」

「你攢到錢了嗎?」我問。

「哪裡有呀,我們不會英文,沒有這邊的學歷,又沒有工作許可證,只能打黑工,做體力活,工作是有,工資都在每月1500美元以下,去掉衣食住行,剩不下幾百塊,勉強夠孩子的學費,休閒娛樂完全不存在,偶爾有了休息日又能怎麼樣,也是悶在屋裡睡覺,沒有車門都出不去呀。」

我說:「你為什麼不買一輛車呢?你來美國都三年了,還沒錢買車嗎?」

「不能啊,我沒有身份,沒有社安號,拿不了駕照,再說有了車更麻煩,每月還要多支出車貸、油錢、保險,真的一點兒也剩不了。」

「為什麼不找律師辦身份?」我問。

「律師費要七八千塊,我沒有錢,現在又過了申請時間,只

有黑下來了,不知哪一天就被驅逐出境了。嗨,驅逐就驅逐吧,在美國我也是真的待夠了,天天吃雞的日子真不好過。」

我納悶了:「天天吃雞還不好?」

「你還不知道,雞是美國最便宜的食物,很大的飼料肉雞,吃起來像是嚼木頭。我還想告訴你,在美國沒有親情,缺乏友情,愛情就像這飼料雞,幾天就催得肥肥胖胖,但是食之無味啊。」朋友說著,兩眼像憂鬱的湖水。

原來如此,怪不得冰箱裡全是雞肉。

我因為馬上要準備執照考試,不能找工作,前途未卜,身上少得可憐的美元也不敢花。市裡規定院子裡不准晾衣服,但我捨不得25美分的烘乾費,總是偷偷地在院子裡晾衣服。有一次,在路邊撿到10美分硬幣,高興了半天,從此出門就不由自主地盯著地面。

我喜歡吃蔬菜,沒有肉可以,沒有蔬菜很難忍受,非常想念綠油油的菠菜、甜絲絲的大白菜,看到院子裡的綠草很想咬上幾口。其實也不是絕對吃不起蔬菜,主要是因為離超市很遠,洛杉磯幾乎沒有公共汽車,只能步行去,這裡的任何路程都是以車程計算的,步行去超市幾乎不可能,加州的太陽又特別強烈。曾經蹭別人的車去過一次超市,買過一些蔬菜,但房東的冰箱一定是在街上撿的,形同虛設,一點兒保鮮能力都沒有,蔬菜沒兩天全爛了。

有一天,我特別想吃蔬菜,就和同室的小周聊起了蔬菜經。

小周是東北人,很爽快,很熱心,看我笨笨的每天吃方便麵,就認為我不會做飯,很同情我,就自告奮勇地要做菜給我吃,並吹噓她自己最拿手的是蔥爆羊肉、宮保雞丁之類。她一邊說一邊看冰箱,真的沒有可吃的蔬菜。她鬱悶了一會兒,突然叫起來:「這裡有新鮮的大蒜頭,還帶著綠油油的蒜苗,我給你做蒜爆雞絲。」

我看了一眼,在冰箱外靠牆的角落裡,果然有三顆碩大的蒜頭,帶著綠油油的小苗,心想米面和油鹽醬醋都是免費的,這大蒜恐怕也是免費的吧。我猶豫了一下:「你確定這是免費的嗎?」

「嗨,不就是幾頭蒜嗎,多大點兒事呀,我給你做一個蒜爆雞絲。」她七手八腳就把大蒜洗淨,切成菲薄的片,一邊切一邊誇,美國大蒜就是好,這麼大的個兒,連蒜苗也特別的肥,碧綠碧綠的,也不刺激眼睛,味道一定也不錯。

我在一旁看著,疑惑地說,這蒜一點味道也沒有。

「這是美國,美國大蒜能跟中國蒜一樣嗎?」她繼續興高采烈地做著。

我不言語了,專心地等著她的蒜爆雞絲出鍋。

終於做好了,不知為什麼我有些擔心,吃的時候特別小心,仔細品嚐,真的一點蒜味也沒有,有點像百合的味道,又絕對不是百合。我就吃得很少,我的朋友大概是自我欣賞吧,吃得津津有味,不一會兒,一盤全吃光了。

晚上,她在房間裡,又吐又洩,腹痛難忍,當夜被幾個男生送醫院急診了。

我因為吃得少,只是噁心了一陣,鬧騰了一晚上就好了。

次日,房東來了,問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他放在冰箱旁邊的水仙花怎麼不見了。所有的房客都說不知道,我和朋友不知為什麼也戰戰兢兢地說不知道。

爆炒水仙花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從此我不再吃大蒜,也不再養水仙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