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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萊生小爺

萊生小爺家有一隻鸚鵡。

萊生小爺是我們本家叔叔。我們那裡對和父親同一輩的弟兄很少稱呼「伯伯」、「叔叔」的,大都按他們的年齡次序稱呼「大爺」、「二爺」、「三爺』,……年齡小的則稱之為「小爺」。汪萊生比我父親小好幾歲,我們就叫他「小爺」。有時連他的名字一起叫,叫「萊生小爺」,當面也這樣叫。他和我父親不是嫡堂兄弟,但也不遠,兩房是常走動的。

萊生小爺家比較偏僻,大門開在方井巷東口。對面是一片菜園。挨著萊生小爺家,往西,只有幾戶人家。再西,出巷口即是「陰城」。「陰城」即一片亂葬崗子,層層疊疊埋著許多無主孤墳,草長得很高。

我的祖母——我們一族人都稱她「太太」,有時要出門走走,常到方井巷外看看野景,吩咐種菜園的人家送點菜到家裡。菜園現拔的菜叫「起水鮮」,比上市買的好吃。下霜之後的烏青菜(有些地方叫塌苦菜或塌棵菜)尤其鮮美,帶甜昧。太太到陰城看了野景,總要到萊生小爺家坐坐,歇歇腳,喝一杯小嬸送上來的熱茶,說些閒話,問問今年的收成,問問楚中——萊生小爺的大舅子,小嬸的大哥的病好些了沒有。

太太到方井巷,都叫我陪著她去。

太太和小嬸說著話,我就逗鸚鵡玩。

鸚鵡很大,綠毛,紅嘴,用一條銀鏈子拴在一個鐵架子上。它不停地竄來竄去、翻上翻下,呷呷地叫。丟給它幾顆松子、榛子,它就嘎吧嘎吧咬開了吃裡面的仁。這東西的嘴真硬,跟鉗子似的。我們縣裡只有這麼一隻鸚鵡,綠毛、紅嘴,真好玩。萊生小爺不知是從哪裡買來的。

萊生小爺整天沒有什麼事。他在本家中家境是比較好的,從他家裡擺設用具、每天的飯菜就看得出來。——我們的本家有一些是比較窮困的,有的竟是家無隔宿之糧。他田地上的事,看青、收租,自有「田禾先生」管著。他不出大門,不跟人來往,與人不通慶吊。親戚家有娶親、做壽的,他一概不到,由小嬸用大紅信套封一份「敬儀」送去。他只是喂鸚鵡一點食,就鑽進後面的書房裡。他喜歡下圍棋,沒有人來和他對弈,他就一個人擺棋譜,一擺一上午。他養了十來盆蒲草。一盆種在一個小小的鈞窯瓷盆裡,其餘的都排在天井裡的石條上。他不養別的花。每天上午用一個小噴壺給蒲草澆一遍水,然後就在籐椅上一靠,睡著了,一直到孩子喊他去吃飯。

他食量很大,而且愛吃肥膩的東西。冰糖肘子、紅燒九轉肥腸、「青魚托肺」——燒青魚內臟。家裡紅燒大黃魚,魚鰾照例歸他,——這東西粘粘糊糊的,粘得鰾嘴,別人也不吃。

他一天就是這樣,吃了睡,睡了吃,無憂無慮,快活神仙。直到他的小姨子肖玲玲來了,才在他的生活裡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肖玲玲是小嬸的妹妹。她在上海兩江女子體育師範讀書。放暑假,回家鄉來住住。肖玲玲這二年出落得好看了。臉盤、身材都發生了變化。在上海讀了兩年書,說話、舉止都帶了點上海味兒。比如她稱呼從前的女同學都叫「密斯×」,穿的衣服都很抱身。這個小城裡的人都說她很「摩登」。她常到大姐家來,姊妹倆感情很好,有說不完的話。玲玲擅長跳舞,北歐土風舞、恰爾斯頓舞(這些舞在體育師範都是要學的)。她讀過的中學請她去教,她也很樂意:「one two three four,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玲玲來了,萊生小爺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聽她說話,一臉傻氣。

他忽然向小嬸提出一個要求,要娶玲玲做二房。小嬸以為她聽岔了音,就說,「你說什麼?」——「我要娶玲玲,讓她做小,當我的姨太太!」——「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快別再說了,叫人家聽見了笑話。我們是親姊妹;有姊妹倆同嫁一個男人的嗎?有這種事嗎?」——「有!古時候就有,娥、娥、娥……」小爺說話有點結巴,「娥」了半天也沒有「娥」出來,小嬸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打這兒起,就熱鬧了。萊生小爺成天和小嬸糾纏,成天的鬧。「我要玲玲,我要玲玲!」

「我要玲玲嫁我!」

「我要玲玲做小!」

「娶不到玲玲,我就不活了,我上吊!」

小嬸叫他鬧得不得安生,就說:「要不你去找我大哥肖楚中說說去,問問玲玲本人。」

「我不去,你替我去!」

小嬸叫他鬧得沒有辦法,就回娘家找大哥肖楚中。

肖家沒有多少產業,靠肖楚中在中學教英文,按月有點收入。他有胃病,有時上課胃疼,就用鉛筆頂住胃部,但是親友婚嫁,禮數不缺。

小嬸跟大哥說:

「萊生要娶玲玲做小。」

肖楚中聽明白了,氣得渾身發抖。

「放屁!有姊妹二人嫁一個男人的嗎?」

「他說有,娥皇女英就是這樣。」

「放屁!娥皇女英是什麼時代的事,現在是什麼時代?難道能回到唐堯虞舜的時代嗎?這是對玲玲的侮辱,也是對我肖家的侮辱!虧你還說得出口,替這個混蛋來做這種說客!」

「我是叫他鬧得沒有辦法!他說他娶不到玲玲就要上吊。」

「他愛死不死!你叫他嚇怕了,你太懦弱!——這事你千萬別跟玲玲提起!」

「那怎麼辦呢?」

「不理他!——我有辦法,他再鬧,我告到二太爺那裡去(二太爺是我的祖父,算是族長),把他捆起來送到祠堂裡打一頓,他就老實了!這是廢物一個,好吃懶做的寄生蟲,真是異想天開,莫名其妙!」

小嬸把大哥的話一五一十傳給了汪萊生。真要是送到祠堂裡打一頓,他也有點害怕。這以後他就不再胡攪蠻纏了,但有時還會小聲嘟囔:「我要玲玲,我要娶玲玲……」

他吃得還是那麼多,還是愛吃肥膩。

有一天,吃完飯,萊生回他的書房,走在石頭台階上,一腳踩空,摔了一跤。小嬸聽見咕咚一聲,趕過來一看,他起不來了。小嬸自己,兩個孩子,還叫了挑水的老王,一起把他抬到床上去。他塊頭很大,真重!在床上躺下後,已經中風失語。

小嬸請來劉老先生(這是有名的中醫)。劉先生看看萊生的舌苔、眼睛,號了號脈,開了一個方子。前面醫案上寫道:

「貪安逸,食厚味,乃致病之源。擬投以重劑,活血化淤。」

小嬸看看藥方,有犀角、麝香,知道這都是大涼通竅的藥,而且知道這付藥一定很貴。

劉老先生喝著小嬸給他倒的茶,說:「他的病不十分要緊,吃了這藥,一個月以後可以下地。能走動了,叫他出去走走。人不能太閒,太閒了,好人也會閒出病來的。」

一個月後,萊生小爺能坐起來,能下地走走了,人瘦了一大圈。他能說話了,但是話很少。他又添了一宗毛病,成天把玻璃櫃櫥的門打開,又關上;打開,又關上,嘴裡不停地發出拉胡琴定弦的聲音:

「gagi,gagi,gagi,gagi,……」

然後把櫃櫥的銅環搖動得山響:

「嘩啦嘩啦嘩啦……」

很難說他得了神經病,但可說是成了半個傻子。

「gagi,gagi,gagi,gagi,……」

「嘩啦嘩啦嘩啦。」

我離鄉日久,不知道萊生小爺後來怎麼樣了。按年齡推算,他大概早已故去。我有時還會想起他來,想起他的鸚鵡,他的十來盆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