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水蛇腰 > 13 黃開榜的一家 >

13 黃開榜的一家

黃開榜不是本地人,他是山東人。原來是當兵的,開小差下來之後,在本地落住了腳。

他沒有固定的職業,年輕時吹喇叭。這是一種細長頸子的紫銅喇叭,長五六尺,只能吹一個音:嘟——。早年間迎親、出殯都有兩種東西,一是長頸喇叭,二是鐵銃。花轎或棺柩前面是吹鼓手,吹鼓手的前面是喇叭。喇叭起了開路的作用。黃開榜年輕中氣足,一口氣可以吹得很長。這喇叭的聲音很不好聽,尖銳剌耳。後來就沒有什麼人家用了。鐵銃也廢了。太響了。震得人耳朵疼。

沒有人找黃開榜吹喇叭了,他又幹了一種新的營生,當「催租的」。有些中小地主,在鄉下置了幾畝地,租給人種。這些家業不大的地主,無權無勢,有的佃戶就欺負他們,租子拖欠不交。地主找黃開榜去催。黃開榜去了,大喊大叫,要吃要喝,賴著不走,有時甚至找個枕頭睡在人家。這家叫他囉嗦得受不了啦,就答應哪天交齊。黃開榜找村裡的教書先生或廟裡的和尚幫這家立個保單:「立保單人某某所欠某府名下租子若干准於某月日如數交清恐口無憑立此保單是實」。黃開榜拉過佃戶的右手,蓋了一個手印,喝了一大碗米湯,走人。地主拿到保單,總得給黃開榜一點酒錢。

黃開榜還有一件拿不到錢,但是他很樂於去幹的事,是參加「評理」。兩家鬧了糾紛,就約了街坊四鄰、熟人朋友,到茶館去評理,請大家說說公道話,分判是非曲直。評理的結果大都是調停勸解,大事化小,彼此不再記仇。兩家評理,和黃開榜本不相干,誰也沒有請他,他自己搬張凳子,一屁股就坐了下來,咋長六七,瞎摻和。他嗓門很大,說起話來唾沫星子亂噴,誰都離他遠遠的。他一面大聲說話,一面大口吃包子。這地方喫茶都要吃包子,評理時尤不能缺。他一個人能把一籠包子一十六個,全吃了。灌下半壺釅茶,走人。這十六個包子可以管他一天,晚飯只要喝一碗「采子粥」——碎米加剁碎了的青菜煮的粥,本地叫做「采子粥」。

他的老婆倒是本地人。據說年輕時很風流。她為什麼跟了黃開榜呢?本地有個說法,「要稱心,嫁大兵」。這裡所謂「稱心」指的是什麼,本地人都心領神會。她後來上了歲數,看不出風流不風流,但身材還是勻稱的,既不肥胖臃腫,也不骨瘦如柴,精精幹干、利利索索。

她生過五個孩子。

頭胎是個男孩。不知道為什麼,孩子生下來,就送給了一個姓薛的裁縫。頭胎兒子就送了人,誰也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孩子姓了薛,從小跟薛裁縫學裁縫,現在已經很大了,能掙錢了。薛黃兩家離得很近,薛家在螺螄壩,黃家在越塘,幾步就到了,但是兩家不來往。這個姓了薛的裁縫從來沒有來看過他的生身父母。

黃開榜的二兒子不知到哪裡去了。也許在外面當兵,也許在大船上撐篙拉縴。也許已經死了。他扔下一個媳婦。這二媳婦是個圓盤臉,頭髮濃黑,梳了一個很大的「牛屎粑粑」頭。她長得很肉感。越塘一帶人的語言裡沒有「肉感」這個詞兒,便是街面上的生意人也不會說這個詞兒,只有看過美國電影的洋學生才用這個詞兒。但這詞兒用在她身上非常合適。越塘一帶人有更放肆的說法。小曲裡唱道:「白掇掇的奶子粉撮撮的腰」她無不具備。男人走了,她靠「挑籮把擔」,維持衣食。自從和毛三「靠」上了,就很少挑籮了。

毛三是個開青草行的。用一隻船停在越塘岸邊收購青草。姑娘小子割了青草賣給他,當時付錢。船上青草滿了,就整船賣給鄉下人。鄉下人把青草和泥拌勻,在東門外護城河邊的空地上堆成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墩子,用鐵鍬把表面拍實,讓青草發酵。到第二年栽秧,這便是極好的肥料。夏天,天才朦朦亮,就聽見毛三用極高極脆的聲音拉長音吆喝:「噢草來——」。「噢」是土音?意思是約份量。收草季節過了,他就做別的生意,收荸薺、收菱。因此他很有幾個錢。

毛三的眼睛有毛病,迎風掉淚,眼邊常是紅紅的,而且不住地眨巴。但是他很風流自賞,留著一個中分頭。他有個外號叫「斜公雞」。公雞「踩水」——就是欺負母雞,在上母雞身之前,都是搭下一隻翅膀,斜著身子跑過來,然後縱身一跳,把母雞壓在下面。毛三見到女人,神氣很像斜著身子的公雞。

毛三靠了黃開榜的二媳婦,越塘無人不曉。大白天,毛三「噢」過草,就走進二媳婦的門。二媳婦是單過的,一個人住西屋。——黃開榜一家住朝南的正屋。大概過了一個來小時,毛三開門出來,樣子像是踩過水的公雞,渾身輕鬆。二媳婦跟著出來,也像非常滿足。毛三上茶館喫茶,二媳婦拿著淘籮去買米。

黃開榜的三兒子是這家的頂門柱。他小名叫三子,越塘人都叫他三子。他是靠肩膀吃飯的。每天挑籮,他總能比別人多挑兩擔。他為人正氣,越塘人都尊重他。他不吃煙,不喝酒,不賭錢,不打架,他長得一表人才,鄰居都說他不像黃家人。但是他和越塘的姑娘媳婦從不勾勾搭搭,簡直是目不斜視。越塘的姑娘願意嫁給三子的很多,三子不為所動。三子為了多掙幾個錢,常到離城稍遠的五里壩、馬棚灣這些地方去挑谷子,有時一去兩三天。

黃開榜的四兒子是個啞巴。

最後生的是個女兒,是個麻子,都叫她「麻丫頭」。

啞巴和麻丫頭也都能挑籮了,挑半擔,不用籮筐,用兩個柳條編的笆斗。

這樣,黃開榜家的日子還算能過得下去。飯自然吃得簡單,紅糙米飯,青菜湯。啞巴有時摸點泥鰍,撈點螺螄。越塘有時有賣螃蟹的來。麻丫頭就去買一碗。很小的螃蟹,有的地方叫蟛蜞,用鹽醃過,很鹹。這東西只是蟹殼沒有什麼肉,偶有一點蟹黃,只是嘬嘬味道而已,但是很下飯。

越塘的對面是一片菜園,更東去是荒地。黃開榜的老婆每年在荒地上種一片蠶豆。蠶豆嫩的時候摘了炒炒吃,到秋後,蠶豆老了,豆莢發黑了,就連豆秸拔下,從橋上拖過河來,——越塘有一道簡易的橋,只是兩根洋松木方子搭在兩岸,把豆秸曬在丁裁縫門前的路上,讓來往行人去踩,把豆莢踩破,豆粒脫出。干蠶豆本來準備過冬沒菜時煮了吃的,不到過冬,就都叫麻丫頭炒炒吃掉了。

越塘很多人家無隔宿之糧,黃開榜家常是吃了上頓計算下頓。平常日子總有點法子,到了連陰下雨,特別是冬天下大雪,挑籮把擔家的真是揭不開鍋了。逢到這種時候,黃開榜兩口子就吵架,黃開榜用棍子打老婆——打的是枕頭。吵架是吵給街坊四鄰聽的,告訴大家:我們家沒有一顆米了。於是緊隔壁鄰居丁裁縫就自己倒了一升米,又跟鄰居「告」一點,給黃家送去,這才天下太平。丁裁縫是甲長,這種事情他得管。

黃開榜忽然異想天開,搞了一個新花樣:下神。黃開榜家對面,有一家楊家香店的作坊。作坊接連兩年著火,黃開榜說這是「狐火」,是胡大仙用尾巴在香面上蹭著的。他找了一堆斷磚,在香店作坊牆外砌了一個小龕子,裡面放一個瓦香爐。胡大仙附了他的體了,就亂蹦亂跳,亂喊亂叫起來,關雲長、趙子龍、孫悟空、豬八戒、宋公明、張宗昌……胡說八道一氣。居然有人相信他這胡大仙,給胡大仙上供:三個雞蛋、一塊豆腐。這供品夠他喝二兩酒。

三子從五里壩領回了一個新媳婦。他到五里壩挑稻子,這女孩子喜歡他,就跟來了。這是一個農民家的女兒,雖然和一個見了幾次面的男人私奔(她是告訴過爹媽的),卻是一個很樸素的女孩子。她寬肩長腿,大手大腳,非常健康。眼睛很大,看人的時候顯得很純淨坦誠,不像城市貧民的女兒總有點狡猾,有點淫蕩。她力氣很大,挑起擔子和三子走得一樣快。她認為自已選擇了三子選對了;三子也覺得他真揀到一個好老婆。新媳婦對越塘一帶的風氣看不慣。他看不慣老公爹裝神弄鬼,也看不慣二嫂子偷人養漢。枕頭上對三子說:「這算怎麼回事?這不像一戶正經人家!」她和三子合計,找一塊地方,蓋三間草房,和他們分開,另過。三子同意。

黃開榜生病了。

越塘一帶人,尤其是黃開榜一家,是很少生病的。生病,也不請醫吃藥。有點頭疼腦熱,跑肚拉稀,就到汪家去要幾塊霉糕。汪家老太太過年時蒸糕,總要留下一簸籮,讓它長出霉斑,施給窮人,黃開榜的老婆在家裡有人生病時就去要幾塊霉糕,煮湯喝下去,病就好了。霉糕治病,是何道理?後來發明了盤尼西林,醫學界說霉糕其實就是盤尼西林。那麼汪家老太太可稱是盤尼西林的首先發明者。

黃開榜吃了霉糕湯,不見好。

一天大清早,黃家傳出驚人的哭聲:黃開榜死了。

丁裁縫拿了綠簿到街裡店舖中給黃開榜化了一口薄皮材。又自己出錢,買了白布,讓黃家人都戴了孝。

黃開榜的大兒子,已經姓薛的裁縫趕來給黃開榜磕了三個頭,留下十塊錢給他的親生母親,走了,沒說一句話。

三子和三媳婦用兩根桑木扁擔把黃開榜的薄皮材從洋松木方的簡易橋上抬過越塘,要埋到種蠶豆的荒地旁邊。啞巴把那支紫銅長頸喇叭找出來,在棺材前使勁地吹:「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