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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故人往事

1 戴車匠

戴車匠是東街一景。

車匠是一種很古老的行業了。中國什麼時候開始有車匠,無可考。想來這是很久遠的事了。所謂車匠,就是在木製的車床上用旋刀車旋小件圓形木器的那種人。從我記事的時候,全城似只有這一個車匠,一家車匠店。

車匠店離草巷口不遠,坐南朝北。左鄰是侯家銀匠店,右鄰是楊家香店。侯銀匠成天用一根吹管吹火打銀簪子、銀鐲子,或用小鏨子鏨銀器上的花紋。侯家還出租花轎。花轎就停放在店堂的後面。大紅緞子的轎幃,上繡丹鳳朝陽和八仙,——中國的八仙是一組很奇怪的仙人,什麼場合都有他們的份。結婚和八仙有什麼關係呢?誰家姑娘要出閣,就事前到侯銀匠家把花轎訂下來。這頂花轎不知抬過多少新娘子了。附近幾條街巷的人家,大家小戶,都用這頂花轎。楊家香店櫃前立著一塊豎匾,上面不是寫的字,卻是用金漆堆塑出一幅「鶴鹿同春」的畫。彎著脖子吃草的金鹿和拳一隻腿的金鶴留給過往行人很深的印象,因為一天要看見好多次。而且這是一幅畫,凡是畫,只要畫得不太難看,人們還是願意看一眼的。這在勞碌的生活中也是一種享受。我們那裡不知道為什麼有這樣一種規矩,香店裡每天都要打一盆稀稀的漿糊,免費供應街鄰。人家要用少量的漿糊,就拿一塊小紙,到香店裡去「尋」。——大量的當然不行,比如糊窗戶、打袼褙,那得自己家裡拿麵粉沖。我小時糊風箏,就常到楊家香店尋漿糊(一個「三尾」的風箏是用不了多少漿糊的)……

戴家車匠店夾在兩家之間。門面很小,只有一間。地勢卻頗高。跨進門坎,得上五層台階。因此車匠店有點像個小戲台(戴車匠就好像在台上演戲)。店裡正面是一堵板壁。板壁上有一副一尺多長,四寸來寬的小小的朱紅對子,寫的是:

室雅何須大

花香不在多

不知這是哪位讀書人的手筆。但是看來戴車匠很喜歡這副對子。板壁後面,是住家。前面,是作坊。作坊靠西牆,放著兩張車床。這所謂車床和現代的鐵製車床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一張狹長的小床,木製的,有一個四框,當中有一個車軸,軸上安小塊木料,軸下有皮條,皮條釘在踏板上,雙腳上下踏動踏板,皮條牽動車軸,木料來回轉動,車匠坐在坐板上,兩手執定旋刀,車旋成器,這就是中國的古式的車床,——其原理倒是和鐵製車床是一樣的。這東西用語言是說不清楚的。《天工開物》之類的書上也許有車床的圖,我沒有查過。

靠裡的車床是一張大的,那還是戴車匠的父親留下的。老一輩人打東西不怕費料,總是超過需要的粗壯。這張老車床用了兩代人,坐板已經磨得很光潤,所有的榫頭都還是牢牢實實的,沒有一點活動。戴車匠嫌它過於笨重,就自己另打了一張新的。除了做特別沉重的東西,一般都使外邊較小的這一張。

戴車匠起得很早。在別家店舖才卸下鋪板的時候,戴車匠已經吃了早飯,選好了材料,看看圖樣,坐到車床的坐板上了。一個人走進他的工作,是叫人感動的。他這就和這張床子成了一體,一刻不停地做起活來了。看到戴車匠坐在床子上,讓人想起古人說的:「百工居於肆,以成其器」。中國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好吃懶做的工匠,大概沒有,——很少。

車匠做的活都是圓的。常言說:「砍的沒有旋的圓」。較粗的活是量米的升子,燒餅槌子。——我們那裡擀燒餅不用擀杖,用一種特製的燒餅槌子,一段圓木頭,車光了,狀如一個小碌碡,當中掏出圓洞,插進一個木桿。較細的活是布撣子的把,——末端車成一個滴溜圓的小球或甘露形狀;擀燒麥皮用的細擀杖,——我們那裡擀燒麥皮用兩根小擀杖同時擀,擀杖長五寸,粗如指,極光滑,兩根擀杖須份量相等。最細緻的活是裝圍棋子的檳榔木的小圓罐,——罐蓋須嚴絲合縫,木理花紋不錯分毫。戴車匠做的最多的是大小不等的滑車。這是三桅大帆船上用的。布帆升降,離不開滑車。做得了的東西,都懸掛在西邊牆上,真是琳琅滿目,細巧玲瓏。

車匠用的木料都是堅實細緻的,檀木——白檀、紫檀、紅木、黃楊、棗木、梨木,最次的也是榆木的。戴車匠踩動踏板,執刀就料,旋刀輕輕地吟叫著,吐出細細的木花。木花如書帶草,如韭菜葉,如番瓜瓤,有白的、淺黃的、粉紅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車匠的腳上,很好看。住在這條街上的孩子多愛上戴車匠家看戴車匠做活,一個一個,小傻子似的,聚精會神,一看看半天。

孩子們願意上戴車匠家來,還因為他養著一窩洋老鼠——白耗子,裝在一個一面有玻璃的長方木箱裡,掛在東面的牆上。洋老鼠在裡面踩車、推磨、上樓、下樓,整天不閒著,——無事忙。戴車匠這麼大的人了,對洋老鼠並無多大興趣,養來是給他的獨兒子玩的。

一到快過清明節了,大街小巷的孩子就都惦記起戴車匠來。

這裡的風俗,清明那天吃螺螄,家家如此,說是清明吃螺螄,可以明目。買幾斤螺螄,入鹽,少放一點五香大料,煮出一大盆,可供孩子吃一天。孩子們除了吃,還可以玩,——用螺螄弓把螺螄殼射出去,螺螄弓是竹製的小弓,有一支小弓箭,附在雙股麻線擰成的弓弦上。竹箭從竹片窩成的弓背當中的一個窟窿裡穿過去。孩子們用竹箭的尖端把螺螄掏出來吃了,用螺螄殼套在竹箭上,一拉弓弦,弓背彎成滿月,一撒手,噠的一聲,螺螄殼便射了出去。射得相當高,相當遠。在平地上,射上屋頂是沒有問題的。——竹箭被弓背擋住,是射不出去的。家家孩子吃螺螄,放螺螄弓,因此每年夏天瓦匠撿漏時,總要從瓦楞裡打掃下好些螺螄殼來。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螺螄弓都是車匠做,——其實這東西不用上床子旋,只要用破竹的作刀即能做成,應該由竹器店供應才對。清明前半個月,戴車匠就把別的活都停下來,整天地做螺螄弓。孩子們從戴車匠門前過,就都興奮起來。到了接近清明,戴車匠家就都是孩子。螺螄弓分大、中、小三號,彈力有差,射程遠近不同,價錢也不一樣。孩子們眼睛發亮,挑選著,比較著,挨挨擠擠,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到清明那天,聽吧,到處是拉弓放箭的聲音:「噠——噠!」

戴車匠每年照例給他的兒子做一張特號的大弓。所有的孩子看了都羨慕。

戴車匠瞇縫著眼睛看著他的兒子坐在門坎上吃螺螄,把螺螄殼用力地射到對面一家倒閉了的錢莊的屋頂上,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麼呢?

他的兒子已經八歲了。他該不會是想:這孩子將來幹什麼?是讓他也學車匠,還是另外學一門手藝?世事變化很快,他隱隱約約覺得,車匠這一行恐怕不能永遠延續下去。

一九八一年,我回鄉了一次(我去鄉已四十餘年)。東街已經完全變樣,戴家車匠店已經沒有痕跡了。——侯家銀匠店,楊家香店,也都沒有了。

也許這是最後一個車匠了。

2 如意樓和得意樓

揚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館),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揚八屬(揚州所屬八縣)莫不如此,我們那個小縣城就有不少茶樓。竺家巷是一條不很長,也不寬的巷子,巷口就有兩家茶館。一家叫如意樓,一家叫得意樓。兩家茶館斜對門。如意樓坐西朝東,得意樓坐東朝西。兩家離得很近。下雨天,從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過去。兩家的樓上的茶客可以憑窗說話,不用大聲,便能聽得清清楚楚。如要隔樓敬煙,把煙盒輕輕一丟,對面便能接住。如意樓的老闆姓胡,人稱胡老闆或胡老二。得意樓的老闆姓吳,人稱吳老闆或吳老二。

上茶館並不是專為喝茶。茶當然也是要喝的。但主要是要去吃點心。所以「上茶館」又稱「吃早茶」。「明天我請你吃早茶。」——「我的東,我的東!」——「我先說的,我先說的!」茶館又是人們交際應酬的場所。擺酒請客,過於隆重。吃早茶則較為簡便,所費不多。朋友小聚,店舖與行客洽談生意,大都是上茶館。間或也有為了房地糾紛到茶館來「說事」的,有人居中調停,兩下拉攏;有人仗義執言,明辨是非,有點類似江南的「吃講茶」。上茶館是我們那一帶人生活裡的重要項目,一個月裡總要上幾次茶館。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館的,熟識的茶館裡有他的常座和單獨給他預備的茶壺。

揚州一帶的點心是很講究的,世稱「川菜揚點」。我們那個縣裡茶館的點心不如揚州富春那樣的齊全,但是品目也不少。計有:

包子。這是主要的。包子是肉餡的(不像北方的包子往往摻了白菜或韭菜)。到了秋天,螃蟹下來的時候,則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謂之「加蟹」。我們那裡的包子是不收口的。捏了摺子,留一個小圓洞,可以看到裡面的餡。「加蟹」包子每一個的口上都可以看到一塊通紅的蟹黃,油汪汪的,逗引人們的食慾。野鴨肥壯時,有幾家大茶館賣野鴨餡的包子,一般茶館沒有。如意樓和得意樓都未賣過。

蒸餃。皮極薄,皮裡一包湯汁。吃蒸餃須先咬破一小口,將湯汁吸去。吸時要小心,否則燙嘴。蒸餃也是肉餡,也可以加筍,——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筍細末,則須於正價之外,另加筍錢。

燒麥。燒麥通常是糯米肉末為餡。別有一種「清糖菜」燒麥,乃以青菜煮至稀爛,菜葉菜梗,都已溶化,略無渣滓,少加一點鹽,加大量的白糖、豬油,攪成糊狀,用為餡。這種燒麥蒸熟後皮子是透明的,從外面可以看到裡面碧綠的餡,故又謂之翡翠燒麥。

千層油糕。

糖油糊蝶花卷。

蜂糖糕。

開花饅頭。

在點心沒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乾絲。我們那裡茶館裡吃點心都是現要,現包,現蒸,現吃。籠是小籠,一籠蒸十六隻。不像北方用大籠蒸出一屜,拾在盤子裡。因此要了點心,得等一會。喝茶、吃乾絲的時候,也是聊天的時候,乾絲是揚州鎮江一帶特有的東西。壓得很緊的方塊豆腐乾,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為細絲,即為乾絲。乾絲有兩種。一種是燙乾絲,乾絲在開水裡燙後,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釣蝦米、姜絲、青蒜末。上桌一拌,香氣四溢。一種是煮乾絲,乃以雞湯煮成,加蝦米、火腿。煮乾絲較俗,不如燙乾絲清爽。吃乾絲必須喝濃茶。吃一筷乾絲,呷一口茶,這樣才能各有餘味,相得益彰。有愛喝酒的,也能就乾絲喝酒。早晨喝酒易醉。常言說:「莫飲卯時酒,昏昏直至酉。」但是我們那裡愛喝「卯酒」的人不少。這樣喝茶、吃乾絲,吃點心,往往一頓早茶要吃兩個來小時。我們那裡的人,過去的生活真是夠悠閒的。——一九八一年我回鄉一次,吃早茶的風氣還有,但大家吃起來都是匆匆忙忙的了。恐怕原來的生活節奏也是需要變一變。

如意樓的生意很好。一大清早,小徒弟就把鋪板卸了,把兩口爐灶升起來,——一口燒開水,一口蒸包子,巷口就瀰漫了帶硫磺味道的煤煙。一個師傅剁餡。茶館裡剁餡都是在一個高齊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師傅站在一個方木塊上,兩手各執一把厚背的大刀,掄起胳膊,乒乒乓乓地剁。一個師傅就一張方桌邊切乾絲。另外三個師傅揉面。「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包子皮有沒有咬勁,全在揉。他們都很緊張,很專注,很賣力氣。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如意樓的胡二老闆有三十五六了。他是個矮胖子,生得五短,但是很精神。雙眼皮,大眼睛,滿面紅光,一頭烏黑的短頭髮。他是個很勤勉的人。每天早起,店門才開,他即到店。各處巡視,嘗嘗肉餡鹹淡,切開揉好的面,看看蜂窩眼的大小。我們那裡包包子的面不能發得太大,不像北方的包子,過於暄騰,得發得只起小孔,謂之「小酵面」。這樣才筋道,而且不會把湯汁滲進包子皮。然後,切下一小塊面,在燒紅的火叉上烙一烙,聞聞面香,看兌鹼兌得合適不合適。其實師傅們調餡兌鹼都已很有經驗,準保鹹淡適中,酸鹼合度,不會有差。但是胡老二還是每天要視驗一下,方才放心。然後,就坐下來和師傅們一同擀皮子、刮餡兒、包包子、燒麥、蒸餃……(他是學過這行手藝的,是城裡最大的茶館小蓬萊出身)茶館的案子都是比較矮的,他一坐下,就好像短了半截。如意樓做點心的有三個人,連胡老二自己,四個。胡二老闆坐在靠外的一張矮板凳上,為的是有熟客來時,好欠起屁股來打個招呼:「您來啦!您請樓上坐!」客人點點頭,就一步一步登上了樓梯。

胡老二在東街不算是財主,他自己總是很謙虛地說他的買賣本小利微,經不起風雨。他和開布店的、開藥店的、開醬園的、開南貨店的、開棉席店的……自然不能相比。他既是財東,又是耍手藝的。他穿短衣時多,很少有穿了長衫,搖著扇子從街上走的時候。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手裡很足實,這些年正走旺字。屋裡有金銀,外面有戥秤。他一天賣了多少籠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是算得出來的。「如意樓」這塊招牌不大,但是很亮堂。招牌下面綴著一個紅布條,迎風飄擺。

相形之下,對面的得意樓就顯得頗為暗淡。如意樓高朋滿座,得意樓茶客不多。上得意樓的多是上城完糧的小鄉紳、住在五湖居客棧的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有些是上了如意樓樓上一看,沒有空座,才改主意上對面的。其實兩家賣的東西差不多,但是大家都愛上如意樓,不愛上得意樓。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得意樓的老闆吳老二有四十多了,是個細高條兒,疏眉細眼。他自己不會做點心的手藝,整天只是坐在賬桌邊寫賬,——其實茶館是沒有多少賬好寫的。見有人來,必起身為禮:「樓上請!」然後揚聲吆喝:「上來×位!」這是招呼樓上的跑堂的。他倒是穿長衫的。賬桌上放著一包哈德門香煙,不時點火抽一根,蹙著眉頭想心事。

得意樓年年虧本,混不下去了。吳老二隻好改弦更張,另闢蹊徑。他把原來做包點的師傅辭了,請了一個廚子,茶館改酒館。舊店新開,不換招牌,還叫做得意樓。開張三天,半賣半送。雞鴨魚肉,煎炒烹炸,面飯兩便,氣像一新,同街店舖送了大紅對子,道喜兼來嘗新的絡繹不絕,頗為熱鬧。過了不到二十天,就又冷落下來了。門前的桌案上擺了幾盤煎熟了的魚,看樣子都不怎麼新鮮。灶上的鐵鉤上掛了兩隻雞,顏色灰白。紗廚裡的豬肝、腰子,全都癟塌塌地攤在盤子裡。吳老二脫去了長衫,穿了短襖,繫了一條白布圍裙,從老闆降格成了跑堂的了。他肩上搭了一條抹布,圍裙的腰裡別了一把筷子。——這不知是一種什麼規矩,酒館的跑堂的要把筷子別在腰裡。這種規矩,別處似少見。他腳上有腳墊,又是「跺趾」——腳趾頭摞著,走路不利索。他就這樣一拐一擰地招呼座客。面色黃白,兩眼無神,好像害了一種什麼不易治療的慢性病。

得意樓酒館看來又要開不下去。一街的人都預言,用不了多久,就會關張的。

吳老二蹙著眉頭想:我怎麼就這麼不走運呢?

他不知道,他的買賣開不好,原因就是他的精神萎靡。他老是這麼拖拖沓沓,沒精打采,喫茶吃飯的顧客,一看見他的呆滯的目光,就倒了胃口了。

一個人要興旺發達,得有那麼一點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