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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之外還有一個黃河

黃河病故已經兩年了。

為她編好一個文集,內心的隱痛未曾因此稍減。在我的同代人,或是比我年輕的一代人中,恐怕很難再遇到像她這樣優異的人物了。我說優異,才華、思想都在其次,最可貴的是品格口從小淪為\"異類\",在並不算長的生命途中,經歷了那麼多的歧視、恫嚇、大大小小的打擊,不但不曾摧毀她的心智,反而變得更為健全。她那麼真誠地愛人類,愛那些相識和不相識的人,關注他們,信任他們,同情其中的弱小者;一一雖然,對險惡的社會仍然保持著受傷之後的警覺。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和邵燕祥先生合編《散文與人>,黃河是叢刊的作者之一。

她的文章,最早是經王得後先生轉來的,記得初讀時有一種新異的感覺:大氣、通脫、辛辣,即使從書卷子出發,最終仍然回到現實中去。單看文字,實在很難想見作者是一位女性。發稿後,逕直向她約稿,隨後寄來的稿子是關於南美\"人民教\"集體自殺慘案的,也很好,照發了。接著,我收到她寄贈的一個集子。其中有些文章,好像多少帶點雅士文人的氣息,但是整體看來,仍然是大氣、通脫、辛辣,有著灼人的現實感。

大約是96年吧,我在編輯部裡接到黃河從賓館打來的電話,說是到了廣州辦理移民簽證手續,約我前去會會面。見到的黃河果然是書上的黃河。蘭十多歲,印象中像是留著短辮,健壯,微胖,臉上紅撲撲的。她的大姐坐在她的旁側,顯得清瘦多了。

黃河雖非朋友,然而,對於她的去國,當時心裡還是有點不捨。我覺得,像這樣富有頭腦的寫作者,在中國實在太少了,應當把根留住的。這種過於看重知識分子責任的想法,想來多少有點迂腐;對於生命個體來說,自由的生存畢竟是第一重要的事情。不過,黃河本人對於移民的要求似乎並不強烈,從後來的書信看,倒是出於她已到美國的父親的發動。她坦言,國外生活對她來說未必很合適,將來可能還是要回到國內來。

談話倒沒有惜別的氣氛,自始至終談笑著,顯得很愉快。具體內容不大記得,大約談得較多的還是知識界的狀況,包括寫作、出版之類。臨末,她送我出來,我打趣說:「你嫁一個百萬富翁吧,或者嫁一個海盜也好,然後找機會把錢運回來,一一那時,我們就可以放手做出版了!……」

「哪一個沒出息的富豪會娶我啊?哈哈......! 」

朗朗的笑聲,至今記起來依然那麼真切。

出國之後,黃河先後給我寄來幾封信,通過幾回電話。

在唯一的一次見面中,我曾向她透露過打算譯介國外人文方面的新書,托她留意及此,並設法相應解決版權問題。其實,當初不過說說而已,我知道版權的事務極繁難,不容易弄的。想不到她那麼認真,以致此後每次打電話都要因為幫不上忙而表示歉意。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深夜裡來的電話。其實並沒有具體的事,只是剛讀完一部關於國內環保問題的書,她便激動起來要告訴我,說三峽如何如何,沙漠如何如何,話間還夾帶著大量數據,例子,一口氣說上近一個鐘頭,彷彿頃刻間天要塌下來似的。遠在千萬里外,居然焦灼若此,是我萬沒有想到的。記得放下電話,心裡頓時湧起闖一多留美時寫的那些\"點得著火\"的詩篇。

此間,我還曾為我編輯的一個叢刊《人文隨筆》————其時,<<散文與人》及《記憶》已經先後夭折——向黃河索稿。她寄來短文《異類>.讀後,使我對她的身世和心情有了進一步的瞭解。文章記敘她自小作為\"右派\"的女兒所經歷的不幸,以及這身份留給她的內心的創傷。她說,她無從改變\"異類\"的角色,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外。我想,也許正因為是異類,所以她能夠以異樣的眼光閱世,看人,不到\"不惑\"之年便已不惑了的吧?

創傷記憶於她是珍貴的。文章說,她不能,其實首先是不願接受M教授教示她的現代心理康復療法,即任何時候有機會都應盡量向人訴說自己痛苦的經歷,據說這樣易於平復舊日的創傷。黃河寫道:「我發現我並不真正想遺忘那傷痛。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時期唯一留下的印記。也許從心理學的角度說,這是自虐是病態。但對我來說,如果我把它們徹底遺忘,那個時代於我還剩下什麼!......」

然而,這種早年累積的創傷,其能量大得根本無法估量,它在黑暗中佔據你,控制你,吞噬你的生命,而你竟然以為憑自由意志可以戰勝它,真是太小覷它了。生命是有極限的。所謂\"抵抗遺忘\",抵抗的力量算得了什麼呢!

----黃河死了!

過早的辭世,可以肯定同長期的壓抑、恐懼、不安之感有關,同創傷有關。死亡的種子,其實早早就種下了!

黃河去世的消息,由紐約的一位朋友,王得後先生,以及她的大姐小敏女士先後通知了我。痛惜之餘,我向小敏女士提出,希望能看到黃河出國之後的全部文稿。

不久,文稿寄來了。

想不到的是,當黃河以文字的形象再現於我眼前的時候,我不能不為那其中竟然還有那麼多為我所不知曉的人生內容和豐實的精神世界所震撼!稱黃河為作家、文士,不免侮辱她了。她是一個人,一個普通的人,又是太寫的人。現在我才知道,做一個真正的人,比做一個名作家,或被社會分派的別的什麼角色要緊得多,也難得多。

在《埃斯特》裡,她記述了一個名叫埃斯特的猶太女人的生活。為了自由的理想,埃斯特寧願捨棄了易於獲取的安穩的生存條件而選擇流浪。這個自我放逐者,一生都在反抗她的環境,以一種為世人所不解、甚至不齒的極端的生活方式,堅持到老死。黃河在文章中表達了對埃斯特的深切的理解,這種理解,顯然來自她的人道主義,以及同樣的對於自由的渴望。開篇便寫道:

我對理想主義者永遠懷著非常的敬意。對那些就是失敗也不肯放棄的理想主義者更是雙重的敬意。其實孤陋如我還從未見到過一個成功的理想主義者。那通體的傷痕就是他們能得到的唯一獎賞。儘管有些理想在他人看來可能距偉大崇高很遙遠,甚至看來很可笑,如世人眼中的唐?吉坷德。但他們在我心中總是雖敗猶榮。在日益世俗的現代社會,他們是如此地珍稀。而有些理想主義者存在的意義,有時竟是在他們不再存在的時候才顯現出來。

埃斯特一年年衰老下去,生活愈加不堪。黃河曾想讓她搬到自家屋裡來,後來,好像經了家人和朋友的反對而終未實行,為此,她一直很自責。這使我想起她做義工,照顧老人和孩子的一段日子。她把許多週末時間都花在他們的身上,為了一個病弱者的安頓,竟不憚主動地給自己增加許多的麻煩,人也因此被弄得極其疲累。只要讀完她為自己記錄的《社工手記》就不能不肅然而生敬意。

黃河去世前,仍在為一個病人的利益而作努力的掙扎。這是一個七十多歲的上海移民,因為申請窮人的醫療保險時遇到麻煩,跳地鐵自殺,被救起後截斷雙腿,送到黃河所在的醫院。在黃河,和他的家屬的激勵下,老人終於恢復了生之慾望,開始積極為安裝假肢做準備。然而,主治醫生認為病人年齡太大,裝假肢預後不良,讓黃河盡快將病人送走。黃河則主張公開病情,讓病人接受這個事實之後再出院,因為她擔心病人會再度萌生自殺的念頭,倉促離開醫院將是危險的。醫生用經費和住院制度等理由力壓黃河給病人辦理出院手續,黃河則堅執己見。最後,醫生讓步了。果不其然,病人開始絕食自殺。而黃河,也就在這時候病倒了。可以想見,黃河出國期間,其實一直在理想與現實的緊張對峙中奪路突圍。她是一支孤軍。在異邦,一一即使在祖國,像她這樣的異類也不可能有援手。她困死在自己所選定的道路上。

知識分子身體力行的不多,像人道主義這種東西,對我們來說,大體上是觀念的演繹,惟有黃河一樣極少數的人,才會體現在日常生活上。至於說到知識分子的看家本領,諸如闡發知識,論述社會文化問題之類,黃河也毫不遜色;她思考所及的範圍,比專業人士寬廣,而且都有自己的判斷。讀了她的書簡可以知道。她寫得極簡約,然而深刻,其中觸及的論題,倘若到得那些善於張羅的學者教授手裡,想必非洋洋萬言的大文下不來。

到了國外,黃河忙於工作,學習,已經沒有什麼作文的機會,發表的幾乎沒有。她的記憶,她的憂思,她的憤懣,都留在她的大量未及整理的筆記和書簡裡。黃洞算不算一個\"公共知識分子\"呢?她關懷的都是公共問題,私人問題也是公共問題,然而,她確實不像其他一些所謂知識分子那樣喜歡走場子,饒舌,嘩眾邀寵;一生只是生活在沉默的太多數里,弱勢群體裡,生活在個人的幽黯的內心之中。

感謝小敏女士,由於她的信任,我得以在編輯黃河的遺文中反覆遇見\"人\"和\"知識分子\"這樣兩個單詞,讓我明白其中各自獨立的、以及彼此相關的意義,明白許多原以為屬於\"常識\"的東西。對於一代人,我一直抱虛無主義的態度,黃河的存在動搖了我的看法,教我感到慚愧,至少我不知道黃河之外還有一個黃河!

願黃河,一個來自東方的異類的靈魂,在異國的土地上得到安息!

2008年12月 31日